眼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隻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隻擺設一副杯筷,那麼客人隻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過了一盞茶時分,隻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裏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哪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裏?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話未說完,隻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家夥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隻聽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隻見了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隻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幹幹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隻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麵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隻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麼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裏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隻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刹奉訪,寺裏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肮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甚麼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隻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甚麼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顏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隻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裏,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隻要碰了她們一根頭發,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裏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