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裏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胡裏胡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隻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衝將出來,胡裏胡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隻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隻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隻把指揮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紛飛。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灑下淚來,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麵目和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徑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裏,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隻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隻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麼?”揮刀往丘處機腰裏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裏?”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麼?他……他在西湖船裏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鬆開了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哪裏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栗。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隻衝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於少林派的旁支。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下冷冷的問道:“你來幹甚麼?”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隻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裏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滿麵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麵上,救侄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裏胡鬧。”枯木道:“甚麼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幹幹淨淨。”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隻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惟有這句話最像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敵手。他一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隻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隻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寺裏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歎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製威嚇,在一旁耳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聲。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麵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裏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甚麼了不得,隻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因此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來到大殿。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一推猶如碰在棉花堆裏,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極,豈隻膂力大些而已?”當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裏躲了起來。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甚麼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隻怕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麼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甚麼?”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隻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沉吟半晌,道:“你在這裏不能耽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隻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裏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裏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雇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