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別躲在幹草堆裏,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術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隻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麼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隻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術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幹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術赤道:“坐騎在這裏,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裏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術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術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術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術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麵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麵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裏,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術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裏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幹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鬥。郭靖一麵哭,一麵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術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術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術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術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啷一聲,雙刀相交,術赤隻覺手裏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術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鐵木真道:“你說甚麼?”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鬥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鬥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隻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裏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麵喝酒,一麵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裏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裏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裏怎麼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曆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發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術、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裏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隻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