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此生既為還他恩情而來,相欠的就要相還,否則癡癡纏纏的一段纏綿情意鬱結在心中,難了難消,淚盡,情盡,才酬了往日恩情。自此才能兩袖清風,再無牽掛。
黛玉方解,自己不由自主所做的一切,源自前世的一點恩情難忘。
再說寶釵那日從寶玉房中出來,一路急走,回到薛府,支開鶯兒,關上房門,失聲痛哭。
近年來的悲苦齊上心頭,即便是她寬心大度之人,不由也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問一聲蒼天,為何為樣對她?
她原是極重婦德之女,凡事追求完美,極重名聲,如今失節,有何顏麵再見世人?她心中最輕視那些言語輕佻,舉止敗俗之人,最不料先敗德之人是她自己。
這究竟是為何?
她是想嫁給寶玉,可她的是堂堂正正的嫁入賈府,到此時,她卻成了人不人,鬼不鬼!
寶釵心中好苦!苦苦追求的,總難如願,人生真是和她過不去。原想步上青雲,入宮
為侍或得皇恩,卻莫名的落選;原想嫁入王府為妾,卻弄成一場笑話;原想借入宮比試揚名,卻落得敗名而歸;好容易安下心來,要嫁寶玉,又被莫名的失了節?
黑暗中那兩個聲音,分明是衝她而來,隻為著要她喪名敗節,名聲落地。
寶釵想一陣,哭一陣,哭得悲悲切切,又恐被媽媽聽到追問,少不得咬著枕,壓壓抑抑的,著實可憐。
第二日,寶釵難得的睡到午時,起來坐針線。府裏少有的安靜,夏金桂與寶蟾出府去街市,薛姨媽與香菱不在府內,鶯兒也不知躲到哪裏去。寶釵神不守舍,想要出去,又覺得難堪,思來想去,勸自己避兩日再進府也罷。心裏卻亂如麻,便想著古訓辭句,哪句能寬了自己心。
到了晚上,薛姨媽才回來,便說了寶玉發瘋之事,寶釵不免心上起急,倒並不介意。
母女說著話時,夏金桂拉大門進來,薛姨媽便說幾句婦道人家,出門晚歸之理。夏金桂不由大怒,坐在廳內,扯著嗓子,就著寶釵夜出晚歸之事,指桑罵槐一番,言明她這要嫁出去的女子,不守婦道,要薛姨媽管好自己的女兒。
薛寶釵不由急惱,又觸動她的暗處,自己越想越窩火,一向隻有她教訓別人的份,從未有人指責她失德,不由嗚嗚咽咽哭了一夜。
次日一早,來不及梳洗,脂粉未施,雙眼腫得似桃,被薛姨媽拉著,過賈府來看寶玉。
湘雲說罷寶釵情狀,黛玉淡然一笑,她早料到了。府中諸事,這些人豈能落後,唯有爭先的理。
黛玉悠悠道:“我不去也罷了,也許過幾日該辦喜事了,你這做妹妹的準備賀禮吧。不過寶玉這個樣子,也許人家未必願嫁。”
警幻姐姐既已言明是她與寶玉是鏡花水月,自是寶玉要娶別人的。再說她也看出來,二舅母對她雖麵上和氣,但論到寶玉親事,必不會選她,隻是礙著老太太,不好駁罷了。寶玉的妻子,不會是她。
她原本早淨了心的,一心認寶玉為兄長,若不是因寶玉犯癡病,才牽出了她對寶玉的關切之情,勾起了往日心事,才亂了方寸。俗話說關心則亂,黛玉便是身在其中,心不清明。
如今心靜下來,便想透了一切,她本有一顆七巧靈瓏心,又怎能深陷不拔呢?
湘雲奇怪地看著黛玉,黛玉似在說著與已無關的事,紫鵑也回頭來看黛玉神色,見黛玉雖然有些憔悴,麵上卻極平靜、清冷。
湘雲閃目問道:“二哥哥成親?他這樣子誰能嫁他?”
黛玉但笑不語,湘雲自語道:“這府裏最擔憂二哥哥的,除了老太太與太太,就是探春了,說也奇怪,她去了幾次櫳翠庵,妙玉卻是拒不開門,也不留話。”
黛玉暗道:妙玉是要寶玉了結了此怨,該他承受的,早晚要承受。
湘雲走來拉黛玉衣袖道:“林姐姐,你不去看望二哥哥,太太心裏怎麼受用?再說二哥哥與你走得近,你若不去,於理不和。”
黛玉以玉手推她道:“與她走得近的又何止是我?我與寶玉是至親兄妹之禮,他的事我自然放在心上。隻是,這,他也這樣了,看與不看有什麼分別?”
去,要被人講她不知恥,不去,要被人講她不知禮。
湘雲知她心中顧忌,是王夫人一心防她與寶玉糾纏不清,孰不知,她與寶玉相守以禮,清清白白,不由說道:“我不信你不想親眼看到二哥哥的情形,你若堅持不去,反讓人疑心你矯情,午後我和你同去,省得人家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