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

吳浩然

在我的記憶裏,十九歲是過往歲月裏最困頓的一年。那一年,我在武漢讀大學,正是大一、大二交接時,專業課越來越多,難度越來越大,而我腦子如鏽住了一般,感到異常吃力。同時,我在做著繁重的學生工作,一身多職。每天晚上,我常常是寢室最後一個回來的。回來的時候,室友們都在做最後的就寢工作,我去洗澡間洗澡,回來時屋裏已一片漆黑。我摸摸索索地上床,掖好帳子,靠手機的微光檢查有沒有蚊子。這樣的檢查當然沒什麼用,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兩隻蚊子嚶嚶嗡嗡,讓我在斷斷續續的失眠中熬過武漢漫長的夏夜。

還有,我長胖了。從入學時苗條的身材,嘭的一下長了五六公斤。雖然也不是很重,但我是虛胖,兩眼無神,臉頰浮腫,四肢笨拙,碩大的痘痘一片片地鼓出來,還頻繁掉頭發。一年的工夫,小時候濃密的頭發隻剩下了一半。

那是最累的一年,也是最醜的一年。我感覺天塌了。

沒有老師,沒有同學,沒有朋友。班主任找班幹部們聊天,我總是最沉默的那個,心頭縈繞著慣常的呆滯與疲憊,耷拉著苦瓜臉的腦袋。不過,她並不是一個狹隘的老師,還是很尊重我的,常對我說:“一個班的支書比班長更重要,所以呢,好好幹。”同學們一個個與我疏遠起來,雖然我是支書,每天都要到各個寢室說些通知之類。我勉強尋找著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時的同伴,最後還是放棄了,像一群快樂的小雞中那隻生了病的小雞,在雞群旁邊抽搐著,腫著腿和臉。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呢?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便成了那樣子。我在家中有父母的照顧,在學校有學校的保護,十九年的生命裏從未被迫經見人性中殘忍和猙獰的部分。前一年九月,我去武漢上大學,第一次坐長途火車,一晚上沒有睡著。半夜去廁所,正好窗外掠過一排燈光,一刹那,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頭發毛毛的,眼睛亮亮的,滿臉閃著熠熠的猜想。我也確實因為會寫詩、會彈鋼琴、舉止文雅、挺像淑女而得到了新同學的歡迎。而僅僅半年過去,或一年,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閃著光彩的樂園消失了,露出了粗糲而真實的荒原,好像這才是我應當跋涉的人生。

那一年,我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我認為我跟她很像。我也害怕見人啊!我也會在出門的一瞬間,如果看到有熟人經過,就強烈地想退回寢室裏。與人打招呼成為很大的煩惱,可偏偏我做了太多學生工作,認識太多應該打招呼的同學。我幾乎能夠背出張愛玲的《燼餘錄》和《私語》。《私語》的末尾說:“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這感覺我知道。許多個中午,開完學生會那些可有可無的短會後,我懼怕打擾正在午睡的室友,就打著哈欠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遊蕩。我所在的大學有全中國最大的校園,直到畢業我都沒有走完,也不知道它的邊界。它是美的,草木豐茂,碧茵滿地,長長的梧桐路上方,高大的梧桐枝合攏成天堂一般的穹頂。這裏沒有市區的聒噪和尾氣,這裏潔淨又安靜,但我感到無處容身。後來,我讀到卡夫卡的作品,也很喜歡他,他對自己的殘缺那樣坦白,讓我覺得他是最純淨的作家。他對父親說:“世界在我眼裏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個奴隸,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世界,受著種種法律的約束,這些法律是單為我發明的。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卻始終不能完全守法。然後就是第二個世界,它離我的世界無限遙遠,這是您的世界,您行使著統治權,發號施令,並且還因您的命令得不到執行而煩惱、生氣。最後還有那第三個世界,其餘的人都在那兒過著幸福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沒有人發號施令,也沒有人唯命是從。”我幾乎不用思索就知道,那最讓人折磨的,是第三個世界。

在如今的回想裏,我一直提醒不要把十九歲的自己看成是受害者。我不是受害者,生活在一起的同學們也不是施害人。確實,除了偶爾的口頭的齟齬,他們並沒有做任何傷害我的事。而我在長久的自思自想裏不停地自問自答,最終還是守住了心底那個微弱的聲音:我也沒有錯啊。我沒有錯,我也沒有做任何會傷害他人的事情,我——隻是恐懼。我記得十八歲時的恐懼,那些剛開學的日子,生活中迅速增加的新麵孔讓我感到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似乎就是為了擺脫這緊張感,我吃了太多的甜食,然後迅速發胖;為了擺脫那恐懼,我接了過多的學生工作,不停地奔忙,以此增加存在感的砝碼,盡管絲毫不享受學生工作的過程。我分不清事物的對錯,用邏輯判斷該怎麼笑,用智力思考該怎麼說話,身與心都是僵硬的。唯一能隨著感情自然流動的,隻有眼淚。不過,我哭得並不多,我隻是想逃離——暑假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輕鬆和快樂,因為我家在郊區,可以幾十天不用見人,整天隻是看看書、看看電視、給野貓喂食。但暑假終要結束的啊,還是會開學,還是要去見同學。我常常坐在媽媽身邊,揉著她胖胖的肚子,把臉貼上去,在心裏說:“真想回到這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