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妹妹了。三年前那次見到她是正月,我帶著出生六個月的寶寶回娘家小住。當時,妹妹也在。因為與寶寶是第一次見麵,她先往寶寶手裏塞了一個紅包,然後向我笑了笑。
“姐,跟姐夫還好吧?”她問。
“還好。”我說。
“新房子裝好了?”她又問。
“嗯,裝好了。”我說。
那幾乎是我們唯一的對話。隨後,我們有些沉默了,一起凝視寶寶伸出的胖胖的手掌,寶寶手裏捏著紅包笨拙地舞動。然後,我開始陪前來拜年的親戚聊天,她如我們從小一起度過的許多假期一樣,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哦,不是,那並不是我們唯一的對話。過了兩天,妹妹準備走了。臨行之前,我去書房看她打包行李,她送給我一本書。她說這是她的第一本書,年前才出版。封麵差不多是純黑的,印了幾個白字——“國王的信使”。我翻開書,發現一般會印作者照片與簡介的地方,隻有一段簡介,沒有照片。妹妹笑笑,說:“我的照片都不好看,沒必要放上去。”
“你現在挺好看的啊。”我說。
“我知道,”她抿抿嘴,“不是因為這個。”
妹妹如今已經挺好看了,這是真的。她瘦了許多,女孩子隻要瘦了,其他都不變,也會好看不少。另外,她的痘痘也很少了,用粉底稍加修飾,也比青春期時光滑許多。
最主要的是,她的氣質變了。時間總會給一部分女人帶來這樣的變化,讓你逐漸覺得她們陌生,但這陌生是一種向上的陌生,仿佛看著她們在自己的路上走得遠了,你做一個遠遠望著她們的目送者,也沒什麼。
我問:“你還在杭州?”
她說:“我現在在上海。”
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麵對麵說話。此後三年,我沒有再見到過她,因為我婚後離娘家挺遠,隻有過年回去住幾天,而妹妹一向排斥擠入春運大軍,都是在平時擇個時間回家看看。三下兩下裏錯過幾次,三年就過去了。
平常,妹妹是從來不會打電話給我的。我打得也很少,幾個月一次,或者更長時間。我大多是從媽媽那裏聽到有關妹妹的信息:她最近又在寫稿子了,又過起一天從中午才開始的生活了;她在跟一個男人交往,但不肯承認是戀愛;她剪短了頭發;她開始跑步了;她冬胖夏瘦。
我妹妹今年三十歲。我了解父母的三十歲,了解兩年前我的三十歲,也了解一眾堂姐、表姐妹的三十歲,但我想象不出妹妹的三十歲。她是我最親的人之一,但她也是我最陌生的人。
最初的不親近是因為什麼呢?我能記起最明顯的原因,是她長得沒有我好看。我們的父母都是中等之姿,各自有優缺點。親戚們都說我命好,奇跡般地繼承了父母的種種優點而繞過了大部分缺陷:我長了爸爸的好頭發、高鼻梁、瓜子臉,媽媽的大眼睛、白皮膚。我比媽媽瘦且身量更高,但妹妹不是。我最初見到她的時候,她才五歲,已經顯露出日後令她耿耿於懷多年的若幹缺憾了:矮而胖,黃巴巴的一小把頭發,一張大得和脖子不相稱的圓盤臉上,是一雙有些浮腫的單眼皮小眼睛和幾乎沒有鼻梁骨的小扁鼻子。
我和妹妹沒有一起度過幼年時期。我隻比她大兩歲,她出生的時候,我一無所知,然後她就被送到鄉下,由我們的奶奶撫養了。這些是媽媽後來告訴我的。媽媽還告訴我,他們別無選擇,因為他們是雙職工,一定要將妹妹藏好,不然會有丟掉公職的危險。那個年代,鐵飯碗比什麼都重要。
他們當然想過把妹妹打掉,但西藥吃了兩次,中藥喝了一次,妹妹始終在肚子裏存活著。又耽擱了一陣子,就錯過了打胎的時間,不能再冒險了。爸媽想,也許與這個孩子就是有斷不了的緣分呢?於是,媽媽躲躲藏藏地把妹妹生了下來。媽媽喂了她一個禮拜的奶,然後奶奶就把她包在當初包過我的小棉被中,放在一隻菜籃裏,帶去了深山中的老家。
“餓啊。”妹妹說。她剛上小學那會兒,性格還比較隨和。我問妹妹在奶奶家生活是什麼樣的,她每次都對我說:“就是餓。”
“你奶奶家飯肯定有吃的,但農村沒有零食吃啊。”我問媽媽是怎麼回事,媽媽說。
這個我知道。我去過奶奶家,在那裏,想買一包五毛錢的方便麵都要跑一段又長又窄的山路,必須要有大人帶著。而且,奶奶家並沒有我家客廳裏的那種小抽屜,裏麵不時放著幾個硬幣,讓我們在童年那些百無聊賴的下午可以購買些零食,來滿足一點味覺上的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