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會在大學同學的婚禮上看見秦暉——暉哥。我一直以為他還在北京工作,距離武漢千裏之遙,輕易不會再在這裏出現。因此剛認出他時,我簡直有些恍神,但那分明是他。他坐在酒店另一方的角落,在一群我全然陌生的中年人之間,不可能是別人。
算一算和暉哥相識的年月,如今他應當有三十出頭了。不過遙遙一看,他大概還是大學時的麵貌,並未發胖,隻是膚色黑了一點。他還是愛穿襯衫,隻是那襯衫,從曾經熟悉的米色細格,變成了我不曾見過的灰藍色。
今天是“五一”,二十四攝氏度的氣溫,下小雨,熱中微冷。新娘攥著一束香檳玫瑰正在門口迎接最後一撥客人。許多桌上的瓜子已經換了一盤,許多一次性桌布已經開始不幹不淨地卷起,武漢口音越來越熱鬧,終於覆蓋了普通話。我們十來個老同學坐在牆角桌邊,寒暄了該寒暄的話語,打趣了該打趣的情侶,漸漸就安靜了下來,等婚宴開始。隻是於我而言,自從發現了暉哥也在這家酒店,這安靜就不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
而是什麼呢?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有些沉浸於回憶。那回憶於我,就仿佛外麵春末夏初的小雨,明明沾濕了地麵,卻好像不留痕跡。
那個時候,看見那件米色的、布滿細細格紋的襯衫,就會心安一些。
那個時候,我會和那瘦而高的米白色身影一起在校園裏走路。有時,我稍稍落後他一步,望著他比我高許多的後腦勺,就像是他在領著我走,我在後麵乖乖地跟著他。
而並肩的時候,我總悄悄瞥過眼光,看他的衣襟,看他擺動在腿邊的手。他的手比我的手大一圈、瘦一些。我時常在心裏偷偷希望這隻手會向我伸過來,拉起我的手,一起走路,但是從來,從來不好意思說。
那個時候,我多想有一個人牽著我的手啊。最好是一個男生,一個讓人信賴的男生,就像暉哥。牽著我十八歲的手,走在春夏秋冬的校園裏,走在濕潤有風的林蔭路上。拉手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隻是,如果他願意拉著我的手走一些路,我一定會更快樂一些、更幸福一些。在任何時候想起那段時光都能悄悄地笑起來,覺得那暗淡而沮喪的日子,充滿無數迷惘的十八歲的日子,也並不是那麼毫無光彩。
那一年,我十八歲,剛進大學讀大一。暉哥那時上大四。我們相識於學校裏的運動會。我參加院大一女子接力跑,他參加大四男子接力跑。運動會之前的那個初秋,每天早晨六點半到七點半,我們都要在操場上集合訓練。暉哥負責點名,因此不久以後,每個新生都認得他了。我對暉哥最初的印象,是他個子不矮,偏瘦,常常穿一條灰色運動T恤與黑色七分運動褲,跑起步來總是賣力又陶醉的樣子,仿佛腳下駕著筋鬥雲。
有一天,他忽然換了裝束,下麵還是那條黑色褲子,上麵卻是一件米白色短袖襯衫,遠看是單色,近看有暗暗的米色細格子。暉哥把襯衫的下擺掖進運動褲裏,顯得腰部特別瘦。我有些好奇,當他跑完一圈熱身,與我擦身而過時,我問:“暉哥,你怎麼穿襯衫來訓練啊?”
他刹住腳,隨意答道:“昨天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寢室,來不及洗了。”
說完,他就跑第二圈去了。等他跑到操場那一頭時,我才忽然反應過來,跟同學笑道:“啊,暉哥隻換上衣,不換褲子……”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和暉哥說話,第一次看見那件米白色襯衫。此後,我記得的便多是與暉哥熟識之後的事了。暉哥當時已經大四,做過很多學生工作,認得的人很多。我跟在他身邊走在校園裏,時常不過一刻鍾的路程,他能遇上七八個要打招呼的人。
“秦暉。”很多人喊他的名字。
“呦,暉哥。”也有人這樣喊。
“哎,老秦。”有的女生會這樣笑著喊他,因為暉哥的性格比較老成。
我跟在他身邊走著,總是懵懵的,看看對麵人的臉,一聲不吭。很少有人在和他打招呼之後留心多看我一眼,因為十八九歲的我不好看。運動會時的我算是整個大一最好看的時候了,身材勻稱,神清氣爽。後來,我很快發胖了一大圈,身體也變差很多,臉上總是長痘痘,頭發暗淡粗糙,加上經常失眠,臉色看上去總是淡漠而疲倦。我每天都穿著毫無特點的運動裝,因為幾件好看一點的裙子與牛仔褲都因我發胖而穿不進去了。
這樣一個女孩,即便很年輕,也不會為學長、學姐們注意到。或者注意到我總是跟著秦暉,也不會覺得我與秦暉之間的空氣流溢著什麼浪漫的氣息,需要帶著笑意盤問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