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兩人琴瑟和諧。可沒過兩年,秦偉就調到了另一個城市工作。20世紀80年代末的人事機製比如今刻板許多,賀蘭獨自連滾帶爬地熬過懷孕、分娩、哺乳,直到小潔快要念學前班,才終於能和秦偉在一個城市工作。結束了聚少離多的日子,賀蘭方逐漸了解自己的丈夫。他相貌堂堂,又擅長待人接物,應是一個比較理想的丈夫,但他越來越給賀蘭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形容不出這種不舒服是怎麼回事,倒是小潔長大後一語道破她的父親:

“爸爸在做一切言行舉止的時候,都仿佛有一個分身,站在離他一米的地方,欣賞著自己的一言一行。”

賀蘭與父親性格並不相似,秦偉當然更不同,兩人生出的小潔性格卻很像她未曾謀麵的外公。這說不好是因為她與父親抵觸,所以漸漸養成了與外公相似的性格,還是她生就了她外公的脾氣,故而反感自己的父親。無論如何,賀蘭都不希望這樣,但是她覺得自己改變不了女兒。

有時,賀蘭會想,如果父親還在世,應當會很喜歡這個外孫女,應當會在小潔說出種種天真又倔強的話語時,發出他那獨有的、響亮的笑聲:“哈哈哈哈哈!”這些隻能是想象了,而在現實裏,秦偉的事業始終囿在他人格的上限,這使他進入自己並不承認的惡性循環中。為這惡性循環埋單的,隻有他的家人。

更驚心的現實是,她已經四十多歲了。並且,這當中,漫長的婚姻生活似乎沒有給她增加任何經驗。她還是那個二十二歲的姑娘,怯懦猶豫,不知所措。看看時間快到了,她不得已攥起了油膩膩的菜刀。

下定決心以後,賀蘭隔牆聽見母親走進堂屋的聲音。她迅速從床上坐起來,打開門,踏進蒙蒙亮的院子。灰撲撲的雞籠裏,雞群正撲撲簌簌地發出聲響,公雞的鳴叫此時如直噴的岩漿。賀蘭在雞籠前蹲下,抽掉木板,向裏麵張看。

“媽,你去忙別的事,今天我來把雞放出來。早上,我要把公雞殺掉。”她對半個身子探出門,正在固定門板的母親說。

母親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大約沒有聽清她的話。

雞都醒了,半蹲在懸空的竹竿上咕噥。公雞蹲在正中央,高高的脖子都快要觸到雞籠的頂。看到賀蘭,它暫停了啼鳴,輕輕顫著碩大的雞頭,與她對視著。哪怕是一隻雞,雄性的眼睛也和雌性不一樣,永遠顏色更深、更堅硬、更銳利。賀蘭感到心裏有一點害怕的萌芽,她鼓了鼓勇氣,把它按了下去。

放出了咯咯嗒嗒叫的雞群,賀蘭沒有回到屋裏,而跟著它們走出院子,站在山坡邊出神。初夏清晨的空氣清晰、輕盈,西麵山坳處還陰影沉沉,東邊山頂已經有點兒發紅。在正中間的山穀,有一片紗帳一般的白汽,隱約掛在兩處濃綠的山壁間,帳腳輕輕踮在穀底的樹梢。她聚起所有目力凝視這片白汽,幻想自己如何慢慢飛了過去,懸停在白汽中央。

回到屋中,母親已經坐在廚房的灶台後煮早飯了。賀蘭洗漱完畢,對母親說:“待會兒,我來把那隻公雞殺了。”

“要得,是該殺了。”母親說。

“我來幫你,它的勁兒大。”母親又說。

賀蘭掀開沉重的鍋蓋。今天的早飯是湯飯,噗嚕嚕地冒出菜葉被熬煮的氣息,撲在賀蘭的臉上。她仔細嗅了幾下,用湯勺慢慢攪動米粒,然後對母親說:“我打算跟秦偉離婚。”

母親沒有聽見,因為灶內突然發出一陣劈啪聲。母親俯下肩膀,盯著灶內的火,右手秉著火鉗,夾一束細鬆枝送進去,持鉗的手明顯地顫抖著,像是故意扭動手腕一樣。那是母親生了最小的兒子後落下的毛病。

賀蘭把話重複了一遍,又加上一句:“小潔已經上大學了,我現在沒有什麼要操心的了。”

“媽媽,跟爸爸離婚!”賀蘭耳邊突然響起小潔的聲音。同樣一句話,從八九歲時稚嫩的憤恨,到十八九歲偎在床頭耐心的分析,小潔的世界終於超過了媽媽。賀蘭感到一陣又濕又緊的氣息從胸口直逼到眼眶。

這次,母親聽見了,她說:“小潔是四月間生日,有十九歲了吧。”

賀蘭感到一陣內疚,低下了頭。她不是對自己,也不是對母親或小潔,更不是對秦偉感到內疚,但她確確實實對什麼東西產生了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