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維
1964年出生於浙江湖州。居住在杭州。著有詩集《潘維詩選》《水的事情》等。獲17屆柔剛詩歌獎、第二屆天問詩人獎、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等十餘獎項。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現任職於海南瓊州學院。國家一級作家。
潘維詩選(9首)
長寧之夜
有人在醃製過冬的雪,
高中女生在青蘋果裏成長,
隔壁的紅阿姨每天用肥粗的腰肢扭動廣場,
我呢,僅僅在別處遙遠?
還是在垂釣夢鉤上的那點寂靜?
其實,從鵝卵石間流淌的彝族歌舞,
我走私到一個綠色之夜:
微小的聖殿般的縣城,
把煙花的腳印一個個踩在天上,
那一刻,多少眼睛飛出了蔥鬱的睫毛,
所有的中心彙聚成一種仰望。
長寧的街道從未醉臥過我的酒杯,
三元的枇杷也未曾甜蜜過我客廳,
我像被萬家燈火打敗的貓爪,
哀怨般縮在牆角;
這時,燦爛一把抓住我,
使我的航班驟然躍升為一種態度:
讓日常散發出想象的味道,
讓生活抽絲織錦。
你,我親愛的陌生人,
也許那晚,你正坐在節日的長椅上,
和未來的我談著戀愛。
2012.12.25
海之門的使者
秋風起的時候,我相信,
你已吻過
這片藍色土壤。
多少歲月,多少船隻,
撒下天羅地網,
也沒有把海洋拖到岸上。
我試著問問,
那不斷開闊、無窮的明天,
會如何種植我俗世的生活?
我信仰海鮮,
一生效勞親人們,
隻使用過萬分之一的愛情。
靜靜地降臨,
孤獨成雕像,
猶如海之門的使者:
從天眼裏汲取眺望,
學習永恒,
哪怕隻學到一滴感動的光。
2013.9.2
南 潯
一
鐵軌尚未鋪展到雨水深處,
大大小小的黎明依靠菜市場
販賣給每家每戶。早安!窗子的書頁。
我露珠的手指總避不開那道霞光:
近代史曾把後方大本營設立於此。
當我翻開賬本和壽禮簿,突然一陣疑惑,
發現觸摸到的是“有容乃大”、“積德”之類信條,
它們與紫檀木桌上的讀書聲彙成一脈,
在青瓦白牆間流淌。
簡約的典雅——這是歲月用來形容質量的
悅耳清音。如果說某個家族因一場酒宴
而延緩了起床,你完全可以相信,
曆史在一個夢的側身裏發生了位移。
二
那荷花池,多像一張委任狀,
當它進入你的視野,你便獲得了授權。
我年少時,生活就是少女,
她梳著發辮,在嬉笑的尾音裏鑽進鑽出,
不正經的形象,一派迷糊;
直到京杭大運河把她從藤蘿下帶走。
那一天,小蓮莊的香樟樹聽說了
燕京,平日裏熱鬧的淨香詩窟也安靜下來,
陪她換上絲綢旗袍。難過的
不是一座座石拱橋,是銀手鐲,
它黯淡了,甚至照不清皮箱底的全家福。
在太湖石壘疊的假山上,幾隻鴿子
古怪地傳播風語;絲業會館前的雌雄獅子
表情威嚴,毫不顧忌鄉人麵子。
茶館店發布的頭條新聞,
居然是劉家的門檻又抬高了一寸。
其實,當一個人離開本土,他就已從鄉愁裏畢業。
遙遠不僅僅是一位近視的導師。
三
文藝片場景:雨中的路燈,無意義的弄堂;
高跟鞋篤篤篤地打著密碼,
在失眠的青石板上。我幾乎能
破譯這抒情電波:潮濕的黑,
把影子擰入更漆黑的哆嗦。
夜半歌聲從苔蘚裏一絲絲冒出來,
姑嫂餅的芝麻香翻越院牆。
嘉業堂天井裏,兩口大缸玄虛莫測;
刻字工已想不起女人的味道。
天上的一隻金蟾知道,
書是藏在流水裏的,
藏書樓隻是一曲人鬼情未了的昆劇。
唱戲的小生並不在意台下的觀眾
是婚姻的保護神還是入侵者,
他唱著,沉浸於江南絲竹的聲聲慢。
一個光宗耀祖的敗家子
和妻妾成群、子孫滿堂的福祿壽,
哪一種勝利屬於海派南潯。
四
那時,鶴發童顏的吳藕丁對黎明的忠誠,
隻有荻港漁村的帆影可比。
公雞啼鳴之初,幾隻白鷺飛起,銀魚、白蝦
漸漸透明。他的手腕靈巧得像在撒網,
羊毫湖筆落上宣紙仿佛自然在低語。
墨汁,飽經枯淡濃瘦的滄桑。
古意無處不在。霧的清涼
撥開蘆葦,一張勞動的臉
紅撲撲地顯露:那是雜貨店教養的采菱女。
他們的時代——遠遠地都能看到,
一首燃燒過度的田園牧歌。
當然,我並不羨慕別人的傳奇,
我的身體喜歡裝下一部江南史。
我願在張靜江呼風喚雨之時,
替他去照顧象背上的五朵金花,
可惜她們衝上了街頭,做著先驅,
沒有把祖上的鹽業在菜裏做好。
魚米之鄉需要燕子把泥巢
築在房梁上,吳儂軟語在微光間呢喃;
印花布慢慢吸收著田地悠閑的藍色。
五
黃酒是糧食和水釀造的山坡,
最溫婉的風景在那裏搖曳
我愛過的女孩。對她們曾快樂過的愚蠢,
我一無所知,我甚至不想觸摸被風鈴
追逐過的紫色、白色的小野花。
記得一場雷雨,酷暑瞬間消逝;
船娘停下木槳,眼神裏的電流
突然中斷,真空的純淨讓世界毫無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