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開卷(1)(1 / 3)

潘 維

1964年出生於浙江湖州。居住在杭州。著有詩集《潘維詩選》《水的事情》等。獲17屆柔剛詩歌獎、第二屆天問詩人獎、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等十餘獎項。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現任職於海南瓊州學院。國家一級作家。

潘維詩選(9首)

長寧之夜

有人在醃製過冬的雪,

高中女生在青蘋果裏成長,

隔壁的紅阿姨每天用肥粗的腰肢扭動廣場,

我呢,僅僅在別處遙遠?

還是在垂釣夢鉤上的那點寂靜?

其實,從鵝卵石間流淌的彝族歌舞,

我走私到一個綠色之夜:

微小的聖殿般的縣城,

把煙花的腳印一個個踩在天上,

那一刻,多少眼睛飛出了蔥鬱的睫毛,

所有的中心彙聚成一種仰望。

長寧的街道從未醉臥過我的酒杯,

三元的枇杷也未曾甜蜜過我客廳,

我像被萬家燈火打敗的貓爪,

哀怨般縮在牆角;

這時,燦爛一把抓住我,

使我的航班驟然躍升為一種態度:

讓日常散發出想象的味道,

讓生活抽絲織錦。

你,我親愛的陌生人,

也許那晚,你正坐在節日的長椅上,

和未來的我談著戀愛。

2012.12.25

海之門的使者

秋風起的時候,我相信,

你已吻過

這片藍色土壤。

多少歲月,多少船隻,

撒下天羅地網,

也沒有把海洋拖到岸上。

我試著問問,

那不斷開闊、無窮的明天,

會如何種植我俗世的生活?

我信仰海鮮,

一生效勞親人們,

隻使用過萬分之一的愛情。

靜靜地降臨,

孤獨成雕像,

猶如海之門的使者:

從天眼裏汲取眺望,

學習永恒,

哪怕隻學到一滴感動的光。

2013.9.2

南 潯

鐵軌尚未鋪展到雨水深處,

大大小小的黎明依靠菜市場

販賣給每家每戶。早安!窗子的書頁。

我露珠的手指總避不開那道霞光:

近代史曾把後方大本營設立於此。

當我翻開賬本和壽禮簿,突然一陣疑惑,

發現觸摸到的是“有容乃大”、“積德”之類信條,

它們與紫檀木桌上的讀書聲彙成一脈,

在青瓦白牆間流淌。

簡約的典雅——這是歲月用來形容質量的

悅耳清音。如果說某個家族因一場酒宴

而延緩了起床,你完全可以相信,

曆史在一個夢的側身裏發生了位移。

那荷花池,多像一張委任狀,

當它進入你的視野,你便獲得了授權。

我年少時,生活就是少女,

她梳著發辮,在嬉笑的尾音裏鑽進鑽出,

不正經的形象,一派迷糊;

直到京杭大運河把她從藤蘿下帶走。

那一天,小蓮莊的香樟樹聽說了

燕京,平日裏熱鬧的淨香詩窟也安靜下來,

陪她換上絲綢旗袍。難過的

不是一座座石拱橋,是銀手鐲,

它黯淡了,甚至照不清皮箱底的全家福。

在太湖石壘疊的假山上,幾隻鴿子

古怪地傳播風語;絲業會館前的雌雄獅子

表情威嚴,毫不顧忌鄉人麵子。

茶館店發布的頭條新聞,

居然是劉家的門檻又抬高了一寸。

其實,當一個人離開本土,他就已從鄉愁裏畢業。

遙遠不僅僅是一位近視的導師。

文藝片場景:雨中的路燈,無意義的弄堂;

高跟鞋篤篤篤地打著密碼,

在失眠的青石板上。我幾乎能

破譯這抒情電波:潮濕的黑,

把影子擰入更漆黑的哆嗦。

夜半歌聲從苔蘚裏一絲絲冒出來,

姑嫂餅的芝麻香翻越院牆。

嘉業堂天井裏,兩口大缸玄虛莫測;

刻字工已想不起女人的味道。

天上的一隻金蟾知道,

書是藏在流水裏的,

藏書樓隻是一曲人鬼情未了的昆劇。

唱戲的小生並不在意台下的觀眾

是婚姻的保護神還是入侵者,

他唱著,沉浸於江南絲竹的聲聲慢。

一個光宗耀祖的敗家子

和妻妾成群、子孫滿堂的福祿壽,

哪一種勝利屬於海派南潯。

那時,鶴發童顏的吳藕丁對黎明的忠誠,

隻有荻港漁村的帆影可比。

公雞啼鳴之初,幾隻白鷺飛起,銀魚、白蝦

漸漸透明。他的手腕靈巧得像在撒網,

羊毫湖筆落上宣紙仿佛自然在低語。

墨汁,飽經枯淡濃瘦的滄桑。

古意無處不在。霧的清涼

撥開蘆葦,一張勞動的臉

紅撲撲地顯露:那是雜貨店教養的采菱女。

他們的時代——遠遠地都能看到,

一首燃燒過度的田園牧歌。

當然,我並不羨慕別人的傳奇,

我的身體喜歡裝下一部江南史。

我願在張靜江呼風喚雨之時,

替他去照顧象背上的五朵金花,

可惜她們衝上了街頭,做著先驅,

沒有把祖上的鹽業在菜裏做好。

魚米之鄉需要燕子把泥巢

築在房梁上,吳儂軟語在微光間呢喃;

印花布慢慢吸收著田地悠閑的藍色。

黃酒是糧食和水釀造的山坡,

最溫婉的風景在那裏搖曳

我愛過的女孩。對她們曾快樂過的愚蠢,

我一無所知,我甚至不想觸摸被風鈴

追逐過的紫色、白色的小野花。

記得一場雷雨,酷暑瞬間消逝;

船娘停下木槳,眼神裏的電流

突然中斷,真空的純淨讓世界毫無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