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們的情況非常淒慘,因為我們明明看出,在這種洪濤巨浪之中,我們的小艇萬難抵抗,我們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我們沒有帆,即使有,我們也沒法用它;所以我們便帶著沉重的心情,用槳向岸上劃去,仿佛一些走上刑場的犯人!因為我們都知道,小艇靠近海岸的時候,一定要被浪頭打成粉碎。可是,我們還是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順著風勢拚命向岸上劃我們的船,加速我們的毀滅。
我們要去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海岸?是石頭的還是沙的?是陡岸還是沙灘?我們完全不知道。我們一線合理的希望,就是走進一個海灣或是河口,僥幸把我們的小艇開進去,或者碰到一個可以避風的陡岸,找到一片風平浪靜的水麵。但是這些我們都找不到;我們越走近海岸,那陸地越顯得比海上還要可怕。
我們一半搖著槳,一半被風吹趕著,大約走了一海裏半的路,忽然有一個大浪,像山一樣高,從我們後麵滾滾而來,顯然要給我們以致命的打擊。說時遲,那時快,頓時把我們的小艇打得船底朝天,把我們從小艇上打翻到海裏,東一個,西一個,我們還沒來得及喊一聲“上帝啊!”就通通被波濤吞下去了。
當我沉入水裏的時候,我那種內心的混亂,簡直無法形容。我雖然會遊水,但在那種驚濤駭浪裏,連浮起呼吸一下都感到困難。直到後來,海浪一直把我向岸上卷去,等它力量使完了,退了下去,才把我留在那半幹的岸上,但我已經灌得半死了。幸而這時我心裏還清楚,我還有一口氣,看見自己已經靠近陸地,我便爬起來,拚命向前跑去,免得第二個浪頭再把我追上。可是我立刻發現,要想避免它,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看見海水像高山一樣地向我追來,好像一個氣勢洶洶無法抵抗的仇人。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屏住我的呼吸,盡力使自己浮起來,設法向岸上遊去。我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希望浪頭來的時候,把我往岸上卷,回去的時候,不要再把我帶回去。
那個向我撲過來的大浪,頓時把我埋了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尺深。我可以感覺到海水用一種很猛的力量和速度把我向岸上狂卷,卷得非常遠。我屏住呼吸,拚命向前麵遊去。當我屏氣屏得肺部都要炸了的時候,忽然覺得我的身子往上一浮,我的頭和手都露出水麵,雖然隻露了不到兩秒鍾,卻大大地減少了我的痛苦,使我重新恢複呼吸和勇氣。緊跟著我又被浪頭壓在底下,半天上不來,但時間不太久,我總算支持住了。等我覺得浪頭的力量已經使完,要開始退卻的時候,我就拚命在後退的海浪裏向前掙紮,我的腳又接觸到海灘。我站了一會,喘了口氣,等海水完全退去,就拔起腳來,拚命向岸上跑去。但這個辦法還是不能使我逃開那海水的襲擊,因為它又重新從我背後湧來,一連兩次把我像過去那樣卷了起來,向那平坦的海岸衝去。
卻說這兩次中間,後來一次幾乎送掉我的性命,因為當海水照以前那樣把我向前衝去的時候,竟把我猛然撞在一塊石頭上,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原來這一撞,剛剛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的氣都撞斷了。假如這時再有一個浪頭打來,我一定要憋死在水裏。可是,在第二個浪頭打來之前,我已經蘇醒過來,看到自己勢必再被海水淹沒,就決心緊緊抱住一塊岩石,盡可能屏住呼吸,一直等浪頭退去。現在因為離旱地已經不遠,浪頭已沒有那麼高了,我緊緊抱住岩石,等水退去之後,又往前跑了一陣,一直跑到離海岸很近的地方。因此,後麵一個浪頭雖然從我頭上蓋了過去,卻不曾把我淹沒,或把我卷走,我又向前跑了一陣,終於跑到陸地上,攀上岸上的岩石,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這時脫離了危險,水也不能再趕上我了,我的心裏真是痛快極了。
我現在已經登了陸地,平平安安地在岸上了,便抬起頭來,感謝上帝,因為我在幾分鍾以前還沒有一線希望,現在已經可以活命了。我相信當一個人像我在這樣死裏逃生的時刻,他那靈魂中的狂喜,是無法形容盡致的。我現在完全能夠理解英國的這種風俗,就是,當一個作惡的人被套上絞索,打上結子,正要被吊起來的當兒,忽然得到赦免,人們照例要請一位外科醫生來,一麵把消息告訴他,一麵給他放血,免得這意外的消息,使他血氣攻心,暈了過去:
因為突然而來的喜悅,
正如突然而來的憂傷,
起初的時候,一樣的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