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還是默默沉思著。‘怎麼樣?’我問。‘不管他們同意胡說出什麼謊話,那跟我有什麼相幹呢?’他不顧一切地喊道,‘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罷。我是曉得實在的經過的。無論他怎麼樣子把人們騙住了——我總是相信我所曉得的,絕不能改變。我讓他說話,辯論——說話,辯論。他老說下去。我忽然覺得我兩腳站不住了。我身上很不舒服,太累了——累得要死。我放鬆舵扛,背轉過來朝著他們,坐到最前一個的坐板上麵。我已經受夠了。他們大聲問我,要知道我懂不懂——他們說的話對嗎,個個字都是對的嗎?天呀,全是對的,他們這班人說的話隻能夠這樣子。我也不轉過頭去。我聽見他們亂談一番。那個傻子什麼話也不肯說。啊,他很懂得。不理他罷,他不礙事。他會幹什麼呢?我會幹什麼呢?我們不是同在一條船上嗎?我想裝聾。那邊的煙霧望北飄去,消失了。大海是靜得像死水。他們從水桶裏喝些水,我也喝一下。後來他們大忙起來,把小船的船帆安到船沿上。我肯當守望的人嗎?他們爬到船帆底下去,我看不見他們了,謝謝上帝。我覺得累,累,全無精力了,好像有生以來我就沒有睡過一個鍾頭。陽光太強了,使我看不見海水。有時他們有一個人爬出來,站著向四方一望,又爬到下麵去了。我能聽見船帆下一陣一陣的打鼾聲。他們裏麵有些人還能睡得著。最少有一個人。我卻不能夠!四圍全是光線,光線,小船好似落到光線裏麵去了。有時我覺得十分吃驚,看到我自己坐在一塊坐板上麵……’”

“他在我椅子麵前踱來踱去,一隻手插到褲袋裏,他的頭垂著,沉思的樣子,他的左臂隔了許久就伸出,他的手勢好像是要把一個看不見的闖進來的人趕走,不讓他站在他麵前。”

“‘我想你以為我那時快瘋了,’他換個聲調又說起來,‘你很可以這樣想,假使你還記得我把我的便帽丟了。太陽在上頭從東方爬到西方,我的頭頂總是光露著。但是我想那天我不會害什麼病。太陽不能夠叫我發瘋……’他的左臂一揮,把瘋狂這個觀念趕到一邊去了……‘太陽也不能夠殺死我……’他的手臂又來抵抗一個影子……‘死不死全看著我自己怎麼樣罷。’”

“‘真的嗎?’我說,聽到這個新奇的口氣,我非常驚駭,真是無法表示出來。我望著他,有個極古怪的感覺,假使他腳跟一轉,拿出一副完全新的麵孔來,我的感覺也不過這樣罷。”

“‘我沒有得腦炎,我也沒有倒下去死了。’他說,‘我簡直不理我頭上的太陽。我很冷靜地默想著,無論什麼人在樹蔭底下默想也不能比我更冷靜。那個醃臢的船主從帆布下衝出他那個剃光的大頭,縮起他暗淡的眼睛望著我。雷打的,你快要死了。他咆哮一下,又退進去,像個烏龜。我看見他,聽到他說的話了,可是他沒有打斷我的思想。我那時正在想我肯不肯死去。’”

“吉姆走過我麵前,眼睛很注意地向我一溜,想探一探我的思想。‘你是不是說你自己正在打算肯不肯死去?’我盡我的力量用一種神秘莫測的口吻問他。他點一下頭。還是踱著。‘是的,我坐在那兒的時候,我想到這一點了。’他說。他又走幾步,走到他這種巡行的無形界線上去了;等他翻轉身子走回來,他的雙手已經是深深地插到袋子裏麵去了。他走到我的椅子麵前停住,向下看著。‘你相信嗎?’他很好奇地問我。我深為感動,向他嚴重宣布,凡是他認為可以告訴我的,我都願意絕對相信。”

“吉姆歪著頭,聽我說完。他身旁好像有一層密霧圍著,他就在那裏麵行動,就在那裏麵過活;可是此刻密霧忽然破開,又給我瞥眼看一下他的真相了。暗淡的蠟燭在玻璃球裏冒煙,隻有這盞燈火替我照出他的形容。他背後就是黑夜,晶瑩閃爍的星群在夜的天空裏排成一層一層,望後退著,這樣子攝引人們的眼睛到更黑暗的遠天去了。但是好像此外還有一個神秘的光輝,來替我照出他這個小孩子般的頭,仿佛那時候他心裏的青春情緒一下子發光,隨又熄滅了。‘你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肯這樣子聽我的話,’他說,‘這對於我有不少的好處。你不曉得這對於我有多麼重大的意義。你不曉得……’他仿佛找不出合式的字眼來了。我這一瞥是看得很分明的。他是那麼一種年青人,你喜歡看見你身旁有那種人;你喜歡幻想你自己曾經是那種人;他那種人的形容會使你重新記起你認為已經消滅了、冰冷了的那些幻夢;那些幻夢現在好像跟另一朵的火焰接觸了,又燃起來,就在你身裏深處飄動著,送出一道光……一股熱氣……是的,我那時清清楚楚瞥眼看他一下……這也不是我最後一次的窺破他的真相……‘你不曉得一個人居於我這種地位能夠得到別人的相信是多麼難得的痛快事情——像這樣子向一位長輩把肚子裏頭的話和盤托出。我這次碰到的不幸是這麼不容易說清的——是不公平得這麼可怕的——是這麼難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