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德(2 / 2)

我不說他到我們家有十幾年了嗎?原先他在一個小學校裏做當差。我做學生的時候他已經在。他的一個同事我也記得,叫矮子小二,矮得出奇,而且天生是一個小二的嘴臉。家德是校長先生用他進去的。他初起工錢每月八百文,後來每年按加二百文,一直加到二千文的正薪,那不算小。矮子小二想來沒有讀過什麼酒書,但他可愛喝一杯兩杯的,不比家德讀了酒書倒反而不喝。小二喝醉了回校不發脾氣就倒上床,他的一份事就得家德兼做。後來矮子小二因為偷了學校的用品到外邊去換錢使,發覺了被斥退。家德不久也離開學校,但他是為另一種理由。他的是自動辭職,因為用他進去的校長不做校長了,所以他也不願再做下去。有一天他托一個鄉紳到我們家來說要到我們家住,也不說別的話。從那時起家德就長住我們家了。

他自己鄉裏有家。有一個娘,有一個妻,有三個兒子,好的兩個死了,剩下一個是不好的。他對妻的感情,按我媽對我說,是極壞。但早先他過一時還得回家去,不是為妻,是為娘。也為娘他不能不對他妻多少耐著性子。但是謝謝天,現在他不用再耐,因為他娘已經死了。他再也不回家去,積了一些錢也不再往家寄。妻不成材,兒子也沒有淘成,他養家已有三十多年,兒子也近三十,該得擔當家,他現在不管也沒有什麼虧心的了。他恨他妻多半是為她不孝順他的娘,這最使他痛心。他妻有時到鎮上來看他,問他要錢,他一見她的影子都覺得頭痛,她一到他就跑,她說話他做啞巴,她鬧他到庭心裏去伏在地下劈柴。有一回他接他娘出來看迎燈,讓她睡他自己的床,蓋他自己的棉被,他自己在灶邊鋪些稻柴不脫衣服睡。下一天他妻也趕來了,從廚房的門縫裏張見他開著笑口用筷撿一塊肥肉給他脫盡了牙喬著個下巴的老娘吃,她就在門外大聲哭鬧。他過去拿門給堵上了,撿更肥的肉給娘,更高聲的說他的笑話,逗他娘和廚下別人的樂。晚上他妻上樓見她姑睡家德自己的床,蓋他自己的被,回下來又和他哭鬧——他從後門往外跑了。

他一見他娘就開口笑,說話沒有一句不逗人樂。他娘見他樂也樂,喬著一個幹癟下巴眯著一雙皺皮眼不住的笑,廚房裏頓時添了無窮的生趣。晚上在門口看燈,家德忙著招呼他娘,端著一條長凳或是一隻方板凳,半抱著她站上去,連聲的問看得見不,自己躲在後背雙手扶著她防她閃。看完了燈,他拿一隻碗到巷口去買一碗大肉麵燙一兩燒酒給他娘吃,吃完了送她上樓睡去。“又要你用錢,家德。”他娘說。“喔,這算什麼,我有的是錢!”家德就對他媽背他最近的進益,黃家的喪事到手三百六,李家的喜事到手五角小洋,還有這樣那樣的,盡他娘用都用不完,這一點點算什麼的!

家德的娘來了,是一件大新聞。家德自己起勁不必說,我們上下一家子都覺得高興。誰都愛看家德跟他娘在一起的神情,誰都愛聽他母子倆甜甜的談話。又有趣,又使人感動。那位鄉下老太太,穿紫棉綢衫梳元寶髻的,看著他那頭發已經斑白的兒子心裏不知有多麼得意。就算家德做了皇帝,她也不能更開心。“家德!”她時常尖聲的叫,但等得家德趕忙回過頭問“娘,要啥”,她又就隻眯著一雙皺皮眼甜甜的笑,再沒有話說。她也許是忘了她想著要說的話,也許她就愛那麼叫她兒子一聲。這來屋子裏人就笑,家德也笑,她也笑。家德在她娘的跟前,拖著早過半百的年歲,身體活靈得像一隻小鬆鼠,忙著為她張羅這樣那樣的,口齒伶俐得像一隻小八哥,娘長娘短的叫個不住。如果家德是個皇帝,世界上決沒有第二個皇太後有他娘那樣的好福氣。這是家德的夥伴們的思想。看看家德跟他娘,我媽比方一句有詩意的話,就比是到山樓上去看太陽——滿眼都是亮。看看家德跟他娘,一個老媽子說,我總是出眼淚,我從來不知道做人會得這樣的有意思。家德的娘一定是幾世前修得來的。有一回家德腳上發流火,走路一顛一顛的不方便,但一走到他娘的跟前,他立即忍了痛僵直了身子放著腿走路,就像沒有病一樣。家德你今年胡須也白了,他娘說。“人老的好,須白的好:娘你是越老越清,我是胡須越白越健。”他這一插科,他娘就忘了年歲忘了愁。

他娘已在兩年前死了。壽衣,有綢有緞的,都是家德早在鎮上替她預備好了的。老太太進棺材還帶了一支重足八錢的金押發去,這當然也是家德孝敬的。他自從娘死過,再也不回家,他妻出來他也永不理睬她。他現在吃素,念經,每天每晚都念——也是念給他娘的。他一輩子難得化一個閑錢,就有一次因為妻兒的不賢良叫他太傷心了,他一氣就“看開”了。他竟然連著有三五天上茶店,另買燒餅當點心吃,一共化了足足有五百錢光景,此外再沒有荒唐過。前幾天他上樓去見我媽,手筒著手,興匆匆的說:“太太,我要到鄉下去一趟。”“好的。”我媽說,“你有兩年多不回去了。”“我積下了一百多塊錢,我要去看一塊地葬我娘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