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橋上灑下了一個聲音,豔陽似的正款著她的黃金的粉翅。多熟多甜的一個聲音!唷,是娘呀,你在哪兒了?娘在廊前坐在她那湘妃竹的椅子上做著針線,帶著一個玳瑁眼鏡。我快活極了,娘,我要飛,飛到雲端裏去。從雲端裏望下來,娘,咱們這院子怕還沒有爹爹書台上那方硯台那麼大?還有娘呢,你坐在這兒做針線,那就夠一個貓那麼大——哈哈,娘就像是偎太陽的小阿米!那小阿米還看得見嗎?她頂多也不過一顆芝麻大,哈哈,小阿米,小芝麻。瘋孩子!老太太笑著對不知門口站著的一個誰說話。這孩子瘋得像什麼了,成天跳跳唱唱的?你今天起來做了事沒有?我有什麼事做,娘?她呆呆的側著一隻小圓臉。唉,怎麼好,又忘了,就知道玩!你不是自己討差使每天院子裏澆花,爹給你那個青玉花澆做什麼的?要什麼不給你就呆著一張臉扁著一張嘴要哭,給了你又不肯做事,你看那盆西方蓮幹得都快對你哭了。娘別罵,我就去!四個粉嫩的小手指鷹爪似的抓住了花澆的鏤空的把手,一個小拇指翹著,她興匆匆的從後院舀了水跑下院子去。“小心點兒,花沒有澆,先澆了自己的衣服。”櫻紅色大朵的西方蓮已經沾到了小姑娘的恩情,精圓的水珠極輕快的從這花瓣跳蕩那花瓣,全沉入了盆裏的泥。娘!她高聲叫。娘,我要喝涼茶娘老不讓,說喝了涼的要肚子疼,這花就能喝涼水嗎?花要是肚子疼了怎麼好?她鼓著她的小嘴唇問。花又不會嚷嚷。“傻孩子算你能幹,會說話。”娘樂了。
每回她一使她的小機靈娘就樂。“傻孩子,算你會說話。”娘總說。這孩子實在是透老實的,在座有姑媽或是姨媽或是別的客人娘就說,你別看她說話機靈,我總愁她沒有主意,小時候有我看著,將來大了怎麼好?可是誰也沒有娘那樣疼她。過來,三,你不冷吧?她最愛靠在娘的身上,有時娘還握著她的小手,替她拉齊她的衣襟,或是拿手帕替她擦去臉上的土。一個女孩子總得幹幹淨淨的,娘常說。誰的聲音也沒有娘的好聽。誰的手也沒有娘的軟。
這不是娘的手嗎?她已經坐在一張軟凳上,一手托著臉,一手撚著身上的海青絲絨的衣角。阿寶記起了樓下的事已經輕輕的出了房去。小黃唱完了它的大套,還在那裏發疑問似的零星的吱喳。“咦。”“咦。”“接理。”她聽來是娘在叫她:“三”,“小三”,“秋雁”。她同時也望見了壁上掛著的那隻芙蓉,隻是她見著的另是一隻芙蓉,在她回憶的繁花樹上翹尾豁翅的跳踉著。“三。”又是娘的聲音,她自己在病床上躺著。“三,”娘在門口說,“你猜爹給你買回什麼來了?”“你看!”娘已經走到床前。手提著一個精致的鳥籠,裏麵呆著一隻黃毛的小鳥。
“小三簡直是迷了,”隔一天她聽娘對爹說,“病都忘了有了這頭鳥。這鳥是她的性命。非得自己喂。鳥一開口唱她就發愣,你沒有見她那樣兒,成仙也沒有她那樣快活,鳥一唱誰都不許說話,都得陪著她靜心聽。”“這孩子是有點兒慧根。”爹就說。爹常說三兒有慧根。“什麼叫慧根,我不懂。”她不止一回問。爹就拉著她的小手說:“爹在恭維你哪,說你比別的孩子聰明。”真的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鳥一唱她就覺得快活,心頭熱火火的不知怎麼才好;可又像是難受,心頭有時酸酸的眼裏直流淚。她恨不得把小鳥窩在她的胸前,用口去親它。她愛極了它。“再唱一支吧,小鳥,我再給你吃。”她常常央著它。可是阿寶又進房來了,“小姐,想什麼了,”她笑著說,“天不早,上床睡不好嗎?”秋雁站了起來。她從她的微妙的深沉的夢境裏站了起來,手按上眼覺得潮潮的沾手。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氣。
“二十三,二十三,為什麼偏不二十三?”一個憤怒的聲音在她一邊耳朵裏響著。小俞那有黑圈的一雙眼,老五的笑,那黑毛鬼臉上的刀疤,那小白丸子,運命似跳著的,又一瞥瞥的在她眼前扯過。“怎麼了?”她搖了搖頭,還是沒有完全清醒。但她已經讓阿寶扶著她,幫著她脫了衣服上床睡下。“小姐,你明天怎麼也不能出門了。你累極了,非得好好的養幾天。”阿寶看了小姐恍惚的樣子,心裏也明白,著實替她難受。“唷,阿寶,”她又從被裏坐起身說,“你把我首飾匣子裏老太太給我那串珠項圈拿給我看看。”
十八年二月三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