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文叢》總序荒涼的白紙收到高維生發來的10卷《獨立文叢》電子版,我躲在峨眉山七裏坪連續閱讀了三天。三天的白天都是陰雨,三天的夜晚卻是星光熠熠。我在山林散步,回想起散文和散文家們的繽紛意象,不是霧,而是山徑一般的韻致。
高維生宛如一架扛起白山黑水的虎骨,把那些消匿於曆史風塵的往事,用一個翻身綻放出來;楊獻平多年置身大漠,他的敘述綿密而奇異,猶如流沙瀉地,他還具有一種踏沙無痕的功夫;趙宏興老到而沉穩,他的散文恰是他生活的底牌;詩人馬永波不習慣所謂“大散文”語境,他沒有繞開事物直上高台紅光滿麵地發表指示的習慣,他也沒有讓自己的情感像黃河那樣越流越高,讓那些“疑似淚水”的物質懸空泛濫,他不像那些高深的學者那樣術語遍地、撒豆成兵,他的散文讓日益隔膜的事物得以歸位,讓乍乍呼呼的玄論回到了常識,讓散文回到了散文;盛文強是一條在齊魯半島上漫步的魚精,他總是苦思著桑田之前的滄海波浪,並秘密地營造著自己的反叛巢穴……
一度清晰的概念反而變得晦暗,遊弋之間,一些念頭卻像暗生植物一樣舉起了手,在一個陡峭的轉喻地帶扶了我一把。伸手一看,手臂上留下了六根指頭的印痕……這樣,我就記錄下閱讀過程中的一些問題。
散文性詩性
伴隨著洪水般的無孔不入的現代思朝,一切要求似乎都是合理的,現代世界逐漸地從詩性轉變為黑格爾所說的散文性,不再有宏大與輝煌,隻有俗人沒有英雄,隻有豔歌沒有詩歌,最終導致生活喪失了意義。
一方麵,這種“散文時代”的美學氛圍具有一種致命的空虛,它遮蔽了詩性、價值向量、獨立精神,散文性的肉身在萊卡的加盟下華麗無垢;另外一方麵,這種散文性其實具有一種大地氣質。吊詭之處在於,大地總是缺乏詩性,缺乏詩性所需要的飄搖、反轉、衝刺、異軍突起和曆險。也可以說,詩性是人們對大地的一種烏托邦設置;而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大地,就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無心的天地造化,仔細留意,卻發現是出於某種安排。黑格爾曾斷言:“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史詩,因為他們的觀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這是特指東方民族沒有史詩情結,它道明了實質,讓思想、情感隨大地的顛簸而震蕩,該歸於大地的歸於大地,該賦予羽翅的賦予羽翅,一麵飛起來的大地與翅下的世界平行而居,相對而生。
因為從美學角度而言,散文性就是詩性的反麵。所以,我不同意為“散文性”注入大劑量的異質元素而徹底改變詞性,盡管這一針對詞語的目的是希望使之成為散文的律法。這樣做不但矮化了“詩性”本身,把詩性降低到詩歌的地域。問一問命名“詩性”為人類智慧鬥拱石的維科先生吧,估計他不會同意這種移花接木。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散文的外道之言。
詩性是以智慧整合、貫穿人類的文學形態。作為人類文學精神的共同原型,詩性概念屬於本體論的範疇。回到詩性即是回到智慧,回到文學精神的本原。作為對感性與理性二元對立的超越努力,詩性是對於文學的本體論思考,“它也是一種超曆史、超文化的生命理想境界,任何企圖對文學的本性進行終極追問和價值判斷的思維路徑都不能不在詩性麵前接受檢驗。”(王進《論詩性的本體論意義》,《吉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4期)在此意義上生發的詩性精神是指出自於原初的、抒發情感的元精神。
我認為,在現存漢語寫作譜係下,詩性大於詩意,詩性高於詩格。詩性是詩、思、人的三位一體。這同樣也是散文的應有之義。
海德格爾詩性本體論對人的基本看法是:人的本源性大於人的主體性,人向詩性本源的回歸,就是從自在的主體性出發,對主體狹隘性的斷然否棄,就是向自在之“在”的真理敞開,就是從根本上肯定人的神聖性以及在澄明中恢複人的世界與大地的和解。在這樣的詩思向量下,近十年來,中國詩壇對“詩為何”和“詩人為何”的反複考問,已被一些譯論者悄悄地置換為“寫作為何”的命題,即千方百計把寫作的價值向量簡化為技術層麵的問題。這是遊離於詩性之外的偽問題。我想,一個連技術層麵問題尚未基本理順的寫作人,就不配來談論詩性的問題。
伽達默爾說過兩段話,前者針對詩性的思維方式,後者講詩性的生存方式——“詩的語言乃是以徹底清除一切熟悉的語詞和說話方式為前提的。”“詩並不描述或有意指明一種存在物,而是為我們開辟神性和人類的世界,詩的陳述唯有當其並非描摹一種業已存在的現實性,並非在本質秩序中重現類似的景象,而是在詩意感受的想象中介中表現一個新世界的新景象時,它才是思辨的。”([德]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下卷第600頁-601頁。)那麼,真正的散文更應有破“論”之體,對生命言說宛如鬆枝舉雪,最根本的原因就在於真散文不但是以詩性的方式思維,而且是以詩性的方式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