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維以不永傷(1 / 3)

在愛情的故事裏,矢誌不渝是最動聽的誓言。可相愛到最終時分,彼此留在記憶中的,往往僅剩下些浮光掠影。仔細回憶,不過是一場絢爛煙花,虛無縹緲。在愛情之河上,我們都是渡河的人,如何能夠安然渡過,不讓自己溺入情愛漩渦中無法自拔,真的是一場考驗。

逃不過此間年少

——(豐)悔予不將兮

子之豐(1)兮,俟(2)我乎巷兮。悔予不送(3)兮。

子之昌(4)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將(5)兮。

衣錦(6)褧衣,裳錦褧裳。叔(7)兮伯兮,駕予與行(8)。

裳錦褧裳,衣錦褧衣。叔兮伯兮,駕予與歸(9)。

《鄭風 豐》

在關於愛與不愛的故事裏,矢誌不渝是最動聽的誓言。在等待與錯過的無奈中,守候是最悲哀的真相。

因為這份守候守來的除了茫茫無涯的歲月和日複一日日漸蒼老的容顏之外,別無其他。這種因毫無希望而帶來的絕望,是旁人無法體會到的。

千年之前,一位婦人焦急的等待著,當日她容顏灼灼,待字閨中之時,心儀的男子布置好禮堂,準備好聘禮,滿心歡喜的等待她去成為女主人。可是,她卻背棄了他們當日的約定,將男子放了鴿子。

而今,時過境遷,在時間的汩汩河水中跋涉,她越來越意識到當日的放手,是多麼的草率。於是,她鼓起勇氣,想在斷點之後,再和男子重拾舊好。

可是,她並不了解,一些情感,一旦別過,就此天上人間,永不可愈合。但是她仍然略帶興奮地在內心打鼓,期盼男子駕車而來。

《豐》為鄭風的第十四首。《鄭風》裏有許多描寫女子在情事中或遺憾或悔恨的詩歌。但在《豐》這首詩中,女子雖然對年少時的錯過感到惋惜,但更多的情緒還是充滿了期待和喜悅的。

是否能夠從一開始就與對方認定,已經不再重要的。關鍵是,曆經滄海桑田後,當初那段情感不會隨著記憶而消失,反而愈發刻骨銘心。閉上眼睛回想起來,清晰的脈絡一一可見,仿佛昨日之事一般。

親愛的人,在我還未老去時,再來與我一起走過這漫長的歲月,讓我彌補對你的虧欠吧。女子穿好嫁衣,帶好配飾,她要以最美的姿態,出現在男人麵前,與其一起駕車而去,奔赴幸福去。

長情,這真是對多情人最重的饋贈,也是最重的懲罰。

誰不曾年少,誰不曾有過歲月倒退,彌補憾事的希望。女子不過是想和喜愛的人再在一起,但卻依然還是阻礙重重。

聽聽那些古代論者對此詩的解釋,《毛詩序》言:“刺亂也。昏姻之道缺,陽倡而陰不和,男行而女不隨。”

《詩集傳》言:“婦人所期之男子已俟乎巷,而婦人以有異誌不從。既則悔之,而作是詩。”

都是說女子有淫行,對女子指責多過於同情。或許,在這些道學家的心中,女子豈能輕易表露出對男子的喜愛,就算喜愛,也隻可等男子通過媒妁之言,拜見家長,下過聘禮,將其娶進家門之後,再表露才可。

繁冗的陋俗令許多女子錯失了原本可以屬於自己的幸福。詩中的這位女子也是如此,想來年少的她,也是個屈從父母意誌的弱女子,當日沒有對抗過父母的幹涉,而未能與心儀的男子結合。此後,她隻好日日抱憾,在內疚的時光裏孤獨地活著。

現而今,她要做最後的努力,呼喚男子來重申舊盟。她拋下了女子所謂的矜持,表現得有些急不可耐。

男子究竟有沒有前來,從詩中已經是不得而知了。有另一種解讀提到,這盛裝打扮的女子,等待愛人前來駕車相迎的場景,不過是女子在寂寞無奈的歲月中臆想出來,安慰自己的幻想。

不論是臆想還是真實,總之青梅已衰,竹馬老去。那段青蔥可人的愛情曆經時間的洗禮,早已是恢複不到當初的模樣了。女子一廂情願的癡等,到最後,隻怕也會是空歡喜一場。

其實,詩中的女子對幸福生活的強烈向往是很值得嘉許的。但她想要搭乘通過激流險灘,通向幸福彼岸的渡船卻是錯誤的。

年少時錯過的人,錯過的事,雖然在腦海的記憶中還是清晰萬分,但在現實的風沙中早已改變了模樣。一味的留戀早已過去的人和事,那樣不但挽留不住幸福,還會將自己帶入更深的痛苦之中去。

《大明宮詞》中,14歲的太平公主調皮可愛,有一次偷偷跑出宮去參加上元燈會節,偶遇了英俊武士薛紹,她就不可救藥地陷入了少女的單戀之中。

武則天為了她寵溺的女兒,隱瞞了薛紹已婚的事實,偷偷賜死了薛紹的結發妻子,逼迫薛紹贏取太平。

一直以為幸福降臨的太平,卻在婚後越來越發現,一切都無可逆轉的朝著絕望的深淵滑落。終於,薛紹懷著對結發妻子的摯愛和對太平日益濃烈的好感,迎向了太平手中的利劍。薛紹含笑而去,他終於解脫了。

抱著血泊中的薛紹,太平淚流成河。她依稀還能看見,14歲那年,燈節中的人海中,她揭開薛紹假麵具時的驚豔一瞥。

原來,歲月果真無情又無義,它能夠將最初一切原本美好的沒有瑕疵的東西,修改得讓人再也認不出來。

詩中的女子對男子的愛即便再深沉再持久,那也是過去的情意了。逃不出年少,逃不過此間,自己隻能困頓在踟躕的漩渦中,無法邁開腳步,邁向幸福。

回頭再品《豐》,詩中女子酣暢淋漓,直抒胸臆,渴望幸福的呼聲再次讓人震撼。詩歌裏,女子深深的悔意和對幸福的向往,讓悲劇味道愈發的濃厚。讀過之後,心中會湧起無法言說的悲徹。為詩中女子,也為這無法追回的青春情事。

注釋:

(1)豐:豐滿,標致。

(2)俟(sì 四):等候。

(3)送:從行。致女曰送,親迎曰逆。

(4)昌:健壯,棒。

(5)將:同行,或曰出嫁時的迎送。

(6)錦:錦衣,翟衣。褧(jiǒng 窘):婦女出嫁時禦風塵用的麻布罩衣,即披風。

愛情,或許已經熄滅(標題)

——(我行其野)不思舊姻,求爾新特

我行其野,蔽芾(1)其樗(2)。婚姻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複我邦家。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3)。婚姻之故,言就爾宿。爾不我畜,言歸斯複。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4)。不思舊姻,求爾新特(5)。成不以富,亦祗(6)以異。

《小雅 我行其野》

看到《我行其野》,首先想起的是“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這是女子的忠貞。在命運不由自己時,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將愛深埋。而這裏,展現的是女子麵對背叛時的決絕,“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與其糾纏抱怨,不如自尊地離開。

可是,在離去時,又怎能沒有半點離殤。行在荒郊野外,葉子細密的臭椿樹,各種味甘帶苦的草藥障眼蔽目,猶如這些天來的與你相對。明明不相幹的平行線,你卻許我天長地久,騙我嫁到這窮厄之地。

往事一幕幕,五味雜陳,唯缺甜蜜。“因為你,我來到這裏。”咀嚼著這句話,我不知該怨你,還是怨自己輕信。我在最美的年齡遇見你,你將我透亮溫潤的年華占據,而後又拋棄。鬥轉星移,丟去的不隻是歲月,連同我對你的愛戀和信任。

外麵的世界總是過於精彩。在冬天,你忘記給我取暖;夏日裏,你又是燥熱難耐,不讓我呼吸一點清涼。你可知道,對於一個癡心女子,她不盼榮華富貴,不盼阿諛獻媚,她要的不過是你溫柔的停留。

而你,貪欲過多,揉碎我的青春,卻無心回報。

初讀“我行其野”時,也曾摩拳擦掌為主人公抱不平,覺得她淒淒楚楚,可憐之極。

直至讀到李季蘭的《八至》,才恍惚明白,所謂夫妻不過如此:“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這首語淡意深的小詩,給了癡男怨女們一個極大的嘲諷,也難怪會有人把婚姻比成愛情的墳墓。走過歲月,曆經滄桑,不再對情事抱純真的幻想,便總結出了這句滿心蒼涼的話來。當這句真理推顯出來時,她一樣能麵對自己的“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出自同一個人,對人間情愛的感悟卻如此懸殊,我們不必是此否比,無論怎樣的心情,都是一個人曾經滄海的收獲。

此詩裏,女子指責負心郎也好,決意另尋新歡圖舒心也好,都不過是人性中快樂原則在作怪。每個人,都是這美麗世界裏的孤兒,對於生而孤獨,我們逃避不了,也無需逃避。

詩,本是寫出來供人猜的,誰能確切地明白彼時彼人是一個什麼樣的心境,有時糊塗要比清醒來得舒服,較真於事也是無意的。倒不如,放愛一條生路,各自尋找自己的拚圖,從此兩不相幹。

而世間的癡男怨女往往不能解讀李季蘭的良苦用心,等到失去時非要討一個公道來。聽說一個女孩失戀了,跑到男孩子家門口哭,非要讓男孩給個理由。不說這種做法的意義如何,但就這一點,她已經將自己屈從。愛或不愛,本是兩個人的事。離開或不離開,就是一個人的事了。

人性裏總會有惡的念頭攢動。有時候,你越彎下腰身去愛,你就越抬不起頭來。愛到卑微,對方卻毫不領情。這也怪不得別人,有時候也許,不是他給或不給的問題,隻是,給不了也無心給。

女性主義者,往往會先去要尊嚴再去愛。也許,隻有自愛者,才能贏得他人的愛。愛,不是求來的,不是哭哭啼啼換來的。他若決定走了,你用十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反而,你優雅地放手,倒可能會讓他再離開後時時念起你。再說了,對於一個心在別處的男子,你留下他的人,又有何用?

你可以“不思舊姻,求爾新特”,將自己最初的選擇否定,找一個心心相印的人開始新的生活。但是,你別忘了舊姻裏的他也曾是你非嫁不可的選擇,誰敢保證,下一個他會至死不貳其心?

這首詩裏,一個遠嫁他鄉的女子訴說她被丈夫遺棄之後的悲憤和痛傷,一個人在點綴著幾棵樗樹的原野上獨行的情景,在讀者眼前,栩栩如生。

對於愛情,人們總是希望能夠從一而終,最初的認定就是最終的歸宿。癡情是好,但也造就了無數的癡男怨女,沉浮在情海中無法超脫。

普希金就曾為這種執著而又無奈的情感寫過一首詩歌:

我愛過你;愛情,或許還沒有

在我的心底完全熄滅。

但我已不願再讓它打擾你,

不願再引起你絲毫悲切。

我曾默默地、無望地愛過你,

折磨我的,時而是嫉妒,時而是羞怯。

我是那麼真誠那麼溫柔地愛過你,

願上帝賜你別的人也似我這般堅貞似鐵。

聰明的女人,不會反複地更換求歡的對象,與其不停地否定自己的選擇,倒不如一錘子敲定一生,用心經營一份愛。不用改變自己去適應對方,也不必讓自己的喜好灌輸給他,就這樣,兩人同行,至近至遠,又離不開。

注釋:

⑴蔽芾(fèi):樹木枝葉細小而密的樣子。

樗(chū):臭椿樹。

蓫(zhú):一種野菜,又名羊蹄菜,似蘿卜,性滑,多食使人腹瀉。

葍(fú):一種野草,花相連,根白色,可蒸食。

新特:新配偶。

祗(zhī):恰恰。

男女間的承諾是場角力

——(中穀有蓷)中穀有蓷,暵其幹矣

中穀(1)有蓷(2),暵(3)其幹矣。有女仳(4)離,嘅其歎矣。嘅其歎矣,遇人之艱難矣!

中穀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離,條(5)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穀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王風 中穀有蓷》

這是一首被離棄婦女,自哀自悼的怨歌。

古時女子地位卑微,如同男子肩頭的衣裳,想穿就穿,想扔就扔,毫無地位可言。這也就更讓她們不敢對丈夫有絲毫抱怨,生怕自己的抱怨,會徹底斷了與丈夫和好的可能性。

可是,她們卻從未想過,在她們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過程中,自己卻是早已講自尊和愛情一同拋掉了。這個世界上,有著太多見利忘義,忘恩負義的男人了,他們可能會為了一個虛名,為了一份財富,或者什麼都不為的,就將結發妻子拋棄。

詩經中的怨婦詩是十分多見的,這首《中穀有蓷》以無比悲痛的口吻,將一個女子從戀愛到結婚,以及被離棄的心情訴說一遍。

《中穀有蓷》是曆來爭論最少的《詩經》篇章,一首短短的詩歌中,將一個女子悲慘無望的命運表現得真切自然。

有人還為詩中的男子辯解找理由,《毛詩序》以為是“夫婦日以衰薄,凶年饑饉,室家相棄爾”,因為遭逢荒年,生活不濟,出於無奈,男子才拋棄了女子,獨自討生活去了。不過從詩中種種跡象來看,似乎都看不到有關荒年之表述。雖然是以益母草幹枯來起興,可也並不能作為荒年的論據。

詩中女子聲聲哀歎,不斷重複自己所嫁非人。當年千挑萬選,卻沒有想到,竟然選擇了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絕情決意的男子。現在他無情地將自己拋棄了,這日後的生活該怎麼過,自己的這滿腔委屈又該向誰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