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縮略時代(1 / 1)

我想為今天的時代尋找一個印象式的命名,卻一直找不到。有一部著名的長篇曾用了《浮躁》的題目,意在隱括時代,在當時,不失為一種智慧的概括,可是現在還用“浮躁”已不夠了。我終於想到了兩個字,叫做“縮略”——縮者,把原先應有的長度、時間、空間壓縮;略者,省略、簡化之意。稱我們的時代是“縮略時代”,也許更準確些。

在今天,縮略現象幾乎俯拾即是,連語言也在縮略化。比如,出租車日漸普泛化,總用“的士”稱之太麻煩,就縮略為“的”,坐出租車叫做“打的”,還管兩元錢一公裏的爭冠車叫“豪的”。又如當今情人現象是一部分人的公開秘密,見慣不驚了,女方就被簡稱為“蜜”,乃“秘書”的畸變和升格。“錢”這個詞的使用率高到不能再高,反複出現,也不如省略之,就簡稱為英文字母“T”,手拿裝錢的紅包去送禮,叫“托T”十分形象傳神。倘若用心搜集,這類縮略語可開出一大串。

其實,語言的縮略化,根子還在生活本身的縮略化。比如,愛情是美好的,是超乎功利之上的兩顆心的熱烈融合,是需要細細品味的靈魂的音樂,但是,太纏綿了,太古典了,太叫人等不得,於是壓縮之,盡快轉化為“性”,遂有人發出“愛情死了”的悲鳴。友朋之情、患難之交、師生之誼,本該作為一個長期的情感過程互相扶助,但這過程太穩定了,太磨人了,不如壓縮之,直接甩出千把元錢找齊,人情債一筆勾銷,當晚即可安心入眠。看大部頭的著作,徜徉在人類精神的寶庫,固然充實,但是太累人了,不見實效,不如轉化為看看影視,省卻多少麻煩。哲學、史學、經濟學、文學、美學等等學問,源遠流長,研究起來太費勁,不如轉化為通俗讀物、白話今譯、生意入門之類的小冊子,彼此都方便。一部作品出世了,對它的評價原本要經曆一段逐步認識和檢驗的過程,但是現在的人覺得太漫長了,太容易被淹沒了,太不醒目了,於是研討會和發布會這類新事物就出現於商品時代,致使從寫書到出版到蓋棺論定一步到位,被縮略為一個極短暫的過程,事後誰也顧不上再管它了。這種方式已成為作者自救的方式,沒有法子的法子。甚至,人生過程也在縮略化,本來,人生各階段各有韻味,童年稚氣,少年多夢,青年豪勇,中年多思,既不能互相代替,也無法相互超越,可是現在的人覺得這一切太按部就班了,不如壓縮之,重點是壓縮童稚期和多夢期,盡快轉化為掙錢、贏利,人於是由此而早熟,而提前實惠化、世故化,心靈由此而提前蒼老了。

“縮略”是趕路人與時間搏鬥的一種方式,就說文學吧,我們僅用了十年光景,便把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全部演練了一遍,人家的一百五十年縮略為我們的十年,世界文學一體化的工程便告“完成”。再說消費吧,我們剛為購到一輛新自行車高興了幾天,旋即卷入了談論購買私人轎車的熱浪,工業化還沒實現,就大做起後工業社會的迷夢。也許,趕路人白有不得不縮略的苦衷,縮略乃時代潮流使然,其中不乏積極因素,但從根本上說,所謂縮略,就是把一切盡快轉化為物,轉化為錢,轉化為欲,轉化為形式,直奔功利目的。縮略的標準是物質的而非精神的,是功利的而非審美的,是形式的而非內涵的。縮略之所以能夠實現,其秘訣在於把精神性的水分一點點擠出去。像壓縮餅幹似的,卡路裏倒已足夠,滋味卻沒有了。古人雲:“貪看名山者,須耐仄路;貪看月華者,須耐深夜:貪見美人者,須耐梳頭。”而縮略者恰恰缺乏這種耐心。物質過程與精神過程,功利過程與審美過程,原是兩種不同的節奏,需要互濟互補,現在隻求適應第一種節奏,第二種節奏便失去了位置,被縮略了。從哲學上看,縮略的依據是實利主義:凡能直接獲益的就是好東西,重要的是看對我有什麼用;追求藏諸名山、傳諸後世的永恒,那是傻子的價值觀;理性精神和深刻的思考已成多餘,當務之急是應付一個個生存問題。於是,我們想起了“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這句話。

縮略有危機嗎?當然有。表麵上看,好像問題解決了,過程省掉了,棘手的矛盾繞過去了,一個跟頭翻了十萬八千裏,但繞過去的終究還得繞回來。省略了不該省略的,早晚會找麻煩,看不見的精神會向看得見的物質討回代價,這就叫補課。問題的症結在於,對曆史來說,縮略的缺失自有補償的方式,但對一次性的短暫人生來說,失去了的往往難以找回,這可能就是生命麵對曆史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