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寫作的問題是一道永恒的難題,它激發著、誘惑著、困擾著、檢驗著千百年來一切弄文學的人。人的欲望形形色色,寫作的動機也各式各樣,人的境界有高低之別,寫作的目的也有廣狹之分。為時代、為人類、為濟世、為正義、為真理、為藝術、為愛情、為宣泄、為嫌怨、為興趣、為玩世、為虛榮、為社會、為人生、為自我、為金錢、為心靈慰藉、為紅顏一笑、為一鳴驚人……要把它們研究個一清二楚,幾乎是不可能的。寫作的品類有多麼紛繁,寫作的動機就有多麼複雜。有時,作者說的不是他做的,做的卻又不是他說的,這並非他存心用宣言欺世,而是他也未必真正明白他的動力。譬如,他說他要補天,看的人卻說他在掘墓,你說他的動力究竟是什麼?有時,他好像知道他為什麼而寫作了,其實他知道的隻是多重動因中的一個動因,甚至是表層的動因。譬如,他說他的詩是專為他的情人而作的,卻溝通並且打動了千萬男女,被認為抒發了時代的情緒,你說他的動因是什麼?
我想,為時代、為人類、為社會、為正義而寫作確實存在著,為真理、為大眾、為人生、為藝術而寫作也確實存在著,它們是浩浩主流,不然,一部文學史也就不會如此的波瀾壯闊、奔騰激蕩了。事情的複雜性在於:為自己與為他人、為心靈與為外物、為自我與為世界、為形而上與為形而下,常常被非此即彼地對立起來,使問題糾纏不清,莫衷一是。其實,絕對的為自我或為心靈是不能成立的,否則何必還要寫還要發表?但是,文學又是絕對離不開為自我和為心靈的,否則誰來寫和寫誰的體驗?可見,這個問題的根子還在作家主體身上。
現在,我更想探究的還是今天作家主體的心靈矛盾。我感到,如今蠶食創作生機和危害作家身心健康的弊端主要有兩個,一是為金錢的寫作,一是為角色意識、職業意識所遏製的寫作。也許因為進入商品社會的緣故,金錢的身價百倍,為金錢的問題也變得十分突出。作家要生存,要吃飯,就不能不考慮金錢,獲取金錢,這沒什麼不光彩的。但是,金錢作為一般等價物,卻無法將恢詭奇妙的精神勞作凝結其中,也無法公平估定特殊的個性和創造性的價值,相反,它為了統一它的市場尺碼,不得不無聲地銷蝕著個性和創造性,盡可能將其納入市場的價值規律,使之物化。於是,真正的作家一生都難以回避與金錢搏鬥,都在生存與創造的悖論中爭奪空間。為了生活,他必須記住金錢;為了進入創造靈境,他又必須遺忘金錢。
曾有人斷言,偉大的作家決不會為錢而寫作的,我以為此話未免過於絕對。事實是,不少大作家,如巴爾紮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為生計所苦,為債務所困,為出版商所逼,曾不得不發瘋似的寫作。可貴的是,他們確實是被錢驅上了緊張寫作的軌道,但一進入創作,他們就情不自禁地拐入另一條軌道——為人生、為藝術、為心靈而燃燒的軌道。因為他們終究是真正的、偉大的作家。為錢是外力,為人生、為藝術是內力,是實質。其實,當時被錢驅上寫作軌道的寫作者何限於他們呢,人多得很,但人多數都在這軌道上散了架,被壓垮了。所以,值得警惕的倒是,當金錢緊緊扼製了某個作家的注意力,成了他的內力和一個個追逐目標時,這個作家的主體便遭到一次又一次的吞噬,直到個性和靈智的消泯,其人墮入平庸的匠人行列。一個時期文學的想象力、創造力明顯下降,同調產品像換季服裝似的輪番上市,就很可能是金錢捆綁文學翅膀的時刻。一個時期的文學主義林立,新口號迭起,而創作方法卻又始終十分單調的時候,也很可能是金錢大麵積削平創造活力的時候。這幾乎是沒辦法的事。無論在政治捉弄文學的年代,還是金錢重壓文學的今天,好作品總是極有限的。但對今天的文學來說,金錢並非隻有負效應,倘若一個作家麵對金錢的壓力,敢於張揚道德理想和展示文化批判的鋒芒,他的作品就能獲得奇特而寶貴的價值。反抗物化與發現人,永遠是當代創作的永恒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