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雷達散文》後記(1 / 2)

近二十年,我的主要精力放在評論的寫作上,人們自然很少把我與散文聯係起來。其實,我寫散文很早,早到六十年代初期。那時我是大學二年級的窮學生。一次,寫了篇自覺不錯的散文,同窗好友慫恿我投寄到我所在的西部省份的最高文藝殿堂——省報副刊去。我不抱希望,碰碰運氣而已。因為我的老師要在上麵發一小塊文章尚不容易。然而,奇跡發生了——每個人的平生都會發生一點奇跡,這篇散文不僅上了省報,赫然占去大半個版,還加了插圖。此事一度成了校園新聞,老師和同學們對我刮目相看,客氣起來。我猜想,幾年後我能被分配到北京的中同文聯丁作,興許與這篇文字還有點關係。我至今記得,這篇文章的稿費是二十六元,在當時已是不小的數字。朋友們逼我請客,押我來到當時蘭州最有名的飯館“陶樂春”。女服務員催我們點菜,我們嚇壞了,誰也不懂,互相推諉,亂點一通,結果變成了以湯為主,大家喝得肚子鼓鼓的,步行七八裏,相視一笑,回到宿舍。不知“陶樂春”今尚在否?這篇叫《洮河紀事》的散文,便是我的處女作,其時我十九歲。我一直珍視這篇小文,這次特意收進這本集子,做個紀念。它固然幼稚,但有一股率真而執拗的青春氣息噴薄而出。人會變得老練,有些東西卻永遠找不回來了。

不知何故,我發現與散文有關的事,大多是愉快的,與評論有關的事,大多是煩惱的。我研究文學思潮和作家作品的文章,寫時頗用功,耗去大量精力,也出過五六本集子,卻很少有人主動向我索求,倒是有不少人向我要散文集,包括一些非常著名的作家,專門寫了信來要。他們哪裏知道,我一直沒出過散文集,幾年前出過一本很薄的小冊子,早沒有了。但我的散文還是逐漸得到過一些鼓勵:比如,有兩家大型刊物給我的散文評了獎;我的《乘沙漠車記》和《王府大街64號》等,兩度列入當代中國文學排行榜;時有熱心的讀者寫信來,或指謬,或稱讚,或與我討論散文問題。這些因素都在助長我的心勁,改變我原先的生存方式和寫作方式,改變寫散文一擱就是好多年的懶惰,開始增加了散文的寫作量。不過,我雖然慨歎文學批評的無人喝彩,但決不準備放棄,我覺得那是我的宿命、苦命。我將在評論的寫作中繼續堅持理性的激情,同時,我將在散文的寫作中揚厲感性的激情,也許這才是一個比較完整的生命。

我有時自問,我的散文究竟寫了些什麼?憑什麼反比我的評淪更能引起注意?我寫散文時很朦朧,全憑感覺,覺得有詩意的潛質和傾訴的衝動就斷斷續續寫出來,逐漸拓寬意境,由悅己而想悅人。在選材和立意上我都是不確定的,無預設的。我很欽佩一些散文作家有一套龐大計劃,或按曆史順序一一寫,白成陣勢,或限定在某個領域,白成格調。這樣集束式的衝鋒當然惹人注目。我太任性了,太情緒化了,一切聽憑此時此刻心緒的感召。舉凡大漠奇景、黃河風色、文化傳說、異域消息、冬泳與足球、古玩與秦腔、沙漠與廢墟,隻要能承載和傳達我的感慨的,不管是否適宜於散文表現,我都收納進來。有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生存狀態我也寫出來。我相信,這世界上尚有許多情調還沒被人表現過。我力圖表現的正是這種東西。有朋友說,你的散文跟我們習見的散文不太一樣,說不上該歸哪一類。

我始終認為,散文不是寫出來的,是流出來的,一個人的散文是他的人格的投影:你可以在其他體裁中遮蓋自己,卻無法在散文中將自己的靈魂掩藏。這不幹人格評價問題——人格也許是有缺陷的,而在於人的情趣、個性、悟性、氣質、吸引力、表述風格等等。所以,也可以說,散文一半是自己寫出來的,一半是遺傳密碼的顯示。散文是與人的心性距離最近的一種文體。作為精神個體的我,生長於西部,“少孤貧,多坎坷,極敏感善良而富於同情心”(一位朋友曾這麼評論我),我經曆了同齡人經曆的一切,戰亂、解放、無休止的運動和勞動、壓抑與熱狂、開放與自省……但我的心靈又是我特殊的律動,我的散文隻不過把我心靈的曆史樸素地展示出來就是了。我隻打開了心靈的一角,我覺得還有好多東西沒有來得及寫,但怎麼寫才能與世人靈犀相通,需要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