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碩風和葉(1 / 3)

1晨霧如低拂過地麵的雲,被撕成輕薄的片縷,在閃著金光的河流上緩緩滑過。和朔草原上的每一片草葉都閃耀起初升太陽的光澤。

數百個白色的氈包遍布在這青翠草原之上,象綠茸上的蘑菇。天空有著白色羽背的鳥兒飛過,鳴叫著向北而去。

氈簾一挑,一個少年躍了出來,抬頭望望這晴朗的天氣,發出一聲歡呼。揮舞雙臂,向草地上的馬群奔了過去。一聲呼哨,那馬群之中,就有一匹毛色光亮的高大駿馬奔馳而來,馬群也一起轉向,跟隨著這匹頭馬向少年迎來。

少年等那馬剛到身邊,不等它停步,手輕輕一搭馬背,人已在馬上,呼嘯而前而去。馬群奔騰跟隨,隆隆的蹄聲和少年的興奮呼吼聲夾雜著奔向遠方。

2少年碩風和葉並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從最南的帳蓬到最北的帳蓬,騎馬隻要十幾步。這裏便住著這個部落的所有人口。而近百裏外,會有另一個部落,碩風和葉不知道是否草原會這樣無窮無際的延伸,是否部落之外還是部落,是否世上所有的人都這樣居住在帳篷裏。但他聽說過遙遠的南方有大海,海的那邊是另外一種人,過著另外一種生活,他們造起土牆把自己圍起來,他們不放牧牛羊卻種植可以吃的植物。

在碩風和葉十四歲的時候,這少年站在草原上,望著亙古不變的雲天,以為自己的一生也將象父母們一樣度過。作為一個賤民,終日與羊群一樣逐水草而居,讓風把臉龐燙得焦黃,娶一個鄰部的姑娘,生上七八個孩子,就這樣數著牛羊過一輩子。

直到他看見了那個人。

他騎著的戰馬,名叫踏雪,毛發象黑色的金子,閃閃發亮,四蹄卻是純白的,奔跑起來,象足不沾地駕雲而行。

他穿著的戰甲,泛著冷冷的鐵光,肩上虎顱,腕上銀蛟,腰間龍筋絛,仿佛世間猛獸都伏於他腳下,他在馬上坐的筆直,象戰神巡視過四方,所有的牧民遠遠望見都要下馬跪伏,因為沒有人敢在他麵前策馬。

他臂間捧著那把冰琢一般的戰刀,名叫寒徹,聽說當刀拔出時,風雪就從刀尖湧出,他舉起刀,風暴跟隨著他,把所有敢於反抗的草原騎士斬於馬下。他的身邊,擁著玄底赤紅大字的戰旗,跟隨著北陸也是全九州最強悍的一支騎兵——蒼狼。

牧雲氏一直是北陸的王者,三百年前是,現在仍是。而他,就是大端帝國牧雲皇族的太子,牧雲寒。

雖然三百年前,牧雲氏就從北陸起兵,渡過天拓海峽,進取東陸,奪得天下,並定都於東陸天啟城,但北陸作為牧雲氏宗族發源之地,牧雲氏賴以雄視天下的健騎兵的出處,一直由牧雲氏中最強悍的兒子駐守著。鎮守著北陸萬裏草原,就等於掌握著世間最強的騎兵,而擁有北陸的騎兵,就等於握有兵權。所以曆代駐守北陸的牧雲氏皇子,將來也多成為的大端朝皇帝。牧雲氏世代以武立國,手不釋劍,皇子們都精於騎射,皇帝往往禦駕親征,三百年來,兵權從未旁落。也沒有人能挑戰牧雲氏的武功。

碩風和葉第一次看到牧雲寒的時候,他十四歲,牧雲寒十五歲。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世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另外一種生活,這種人高貴而威武,這種生活自由而有尊嚴。碩風和葉於是說:“天啊,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人,我以後也要有這樣的一天。”不知那時,牧雲寒有沒有注意到對麵人群中的那個少年。他不會知道,七年後,他會和那個人在暴風雪之中展開一場決戰,決定這天下的命運。

3那年冬天,瀚州北部連月大雪。整個瀚北除了銀白幾乎看不到一絲別的顏色,連溟朦海都整個的封凍,被埋在了雪下。

右金族的營地建在小山坡背風的南部,仍是幾乎陷入了雪層之中。

“穆如世家就要重回北陸了麼?”燃著幹牛糞的火堆邊,大帳中幾個姓氏的族長商議著。那時十四歲的碩風和葉正作為父親的隨從站在一旁。

“我就要死了。”右金首領柯子模?阿速沁皺緊了眉頭,火光映得他臉色蒼黑,“雪封了草原,向北退,就是凍死,向南進,就是被箭射死,被馬踏死,右金族真得要完了麼。”有人問。

“是我下令搶掠的南方諸部,也是我下令向王軍放得箭,穆如族的大軍來了,你們把我的頭交出去,他們會留下你們的族裔。”“不,現在瀚北八部都動手了,我們手上都沾了血,王軍我們也殺了,我們都向上都城射出過刻著自己姓氏的箭了,那時就知道,誰也別想獨活。”之達氏的首領之達律說著。

“八大部的男兒加起來也有十萬,戰馬雖然餓瘦了,但是弓箭還是利的,瀚南眾部加起來有百萬,還不是被我們殺得血流成河,牧雲氏和穆如氏又能拿我們怎麼樣。”“你們不明白……不明白的。”柯子模?阿速沁搖著頭,什麼樣的豪言也無法解開他的眉頭深鎖。

碩風和葉站在父親身後,也能隱隱感到,雖然各族長情緒激烈,但一種極沉重的絕望氣氛已經壓在了大帳之上,連月暴雪壓垮的,隻是營帳,但這種力量壓垮的,將是人的骨頭。

自己的父親低頭不發一言,手指搓著幹牛糞的碎末,看著它們灑入火中。他從來不是主戰的一派,被其他族長嘲笑為:“看不見眼睛的碩風達。”碩風和葉覺得這真是恥辱,死就死吧,為什麼連“開戰”二字都不敢說呢?一個月後,碩風和葉就明白了。

去銀鹿原迎戰穆如部一戰,各部戰士出征幾乎就和訣別一樣。妻子抱著丈夫的馬頭痛哭,男人們在馬上大喊著兒子的名字:“長大了你要象個男人,保護好你的母親和姐妹,不要丟掉父親留給你的弓箭!”男人們向戰場出征的同時,家家拆收帳篷,準備向北方遷移。

碩風和葉要跟隨父親和兄長去作戰,卻被嚴厲喝止了,父親甚至還抽了他一鞭子。“等你長大了,這個家就要由你來保護了!”碩風和葉痛哭流涕,他不願聽到父親這樣說。他隻護送著老弱們北退了十裏,就趁人不注意,拔轉馬頭向戰場衝去。

當衝入戰陣,擠到父親身邊時,碩風達看了一看他,卻什麼也沒有說,沒有想象中的怒吼與皮鞭。他隻是點了點頭,在馬上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碩風和葉向對麵看去,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麵巨大的紫色麒麟旗。那旗下,是鐵甲的騎兵排成陣列,甲胄的閃光刺痛人的眼睛。

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將從旗下策馬緩緩走出,問道:“爾等為何要反呢?”他沒有高聲喊喝,但語音中透出的威嚴象是壓著每個人似的。

柯子模?阿速沁大吼著:“穆如槊大人,雪掩了瀚北,沒有活路了。”那將軍原來就是端朝征討軍的大帥穆如槊。他微微冷笑:“那麼,你們就連屠了瀚南的十六個部族?”“這草原上,強者為王,本是天理,他們在草豐水美的地方生活太久了,也箭也忘了怎麼射了,這就怪不得我們。”“原來是這樣……”穆如槊淡淡的說,“瀚南諸部因為相信皇朝的護佑和草原的安寧,所以交出他們最好的戰馬,不再打造兵器,專心放牧牛羊。結果就是這樣的下場。現在他們重新養肥了戰馬,繃緊了弓弦,在額頭刻上血字發誓要報仇,你們以為你們還能再勝得過他們嗎?”阿速沁冷笑道:“如果讓南北諸部再決戰一次,輸者就讓出河流與草場的話,我們不會懼怕的。”“看來,你們很相信勝者為王的道理……”穆如槊點頭,“你們催動戰馬的一刻起,就應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死在馬蹄下吧。”“為什麼!”阿速沁暴吼著,“上天是不公平的,憑什麼我們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憑什麼我們不能用我們的刀劍奪得真正的沃土?”“因為你們做不到!各部疆線是三百年前就劃下的,為得就是讓草原上不再互相殘殺,你們的祖先那時也認可了。”穆如槊的笑容象獅子嘲笑著挑戰者,“今天如果你們以為憑一股蠻勇就能改變這帝國的秩序,那麼今天,你們就將看到什麼是真正的騎兵,和真正的殺戮。”穆如槊緩緩抬起了手,他背後的鐵甲騎軍動作整齊如同一人一般,也緩緩抽刀出鞘。

“今天我隻用本部騎兵三萬人衝鋒,如果你阿速沁覺得自己足夠有力量挑戰大端的話,就用你八萬族人的身軀來試試阻擋吧。”看見對麵寒光的森林緩緩升起,阿速沁象是預感到了死亡的宣判。他象被獵人圍困的孤狼大聲喊著:“我不相信——!”拔刀前指,八部騎軍狂喊起來,首先開始了衝鋒。

碩風和葉還沒回過神來,戰爭已經開始了,他被衝鋒的潮水卷裹著向前。對麵的穆如部騎軍卻象麵鐵鑄的牆一般佇立。直到八部的衝鋒離端軍大陣隻有不到一裏的時候。碩風和葉看見那麵紫色大旗突然揮動了一下。

後麵的事情碩風和葉總是記憶模糊,如同人會下意識忘掉自己內心最不願內想的事情。似乎穆如世家的鐵甲騎軍突然發動了,速度讓人難以想象。無數利刃瞬間插入了八部騎軍的內部,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八部軍陣象是被絞碎一樣翻落馬下,四處都是慘叫聲。他們很快被分割開來,弓箭從兩麵射來,似乎根本沒有人能衝到穆如軍的麵前,他們連對手的麵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穆如軍縱切,橫插,包圍,中心衝突。象一部絞碎血肉的機械,向每個方位的出擊都準確無誤,數百支分隊間的策應天衣無縫,始終沒有任何兩支間的距離超過二百尺,但也沒有衝突到一起過,他們在八部軍中來回的奔馳,象無數匕首把獵物一點點的割碎。

那就象……碩風和葉後來回想著,就象是狼群在分割開羊群,然後屠殺。是的,那時的右金騎軍在穆如鐵騎麵前就是羊和狼的差距。這就是隻憑蠻勇的牧民和久經訓練的精銳騎兵軍之間的差別。

那麵紫色的大旗,一直在輕輕的揮動,調度著這場殺戳。

那之後很長的時間裏,碩風和葉一閉上眼,就是那麵紫色大旗在舞動,還有滿耳的殺聲……穆如部的騎兵分路追殺潰逃的八部族,整個瀚北草原上,都是一片殺聲與血色。碩風和葉不知道他一口氣跑出了多遠,直到馬已累死。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那時隻有十二歲的他,已經被恐懼緊緊抓住。他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慘烈的戰事,那麼多的人就那樣成片成片的死去,馬蹄下滿是血泥和碎骨,都看不到黑色的土地了。

前方還有部族的老弱在趕著羊皮慢慢的行走,碩風和葉狂奔過去,喊:“快走,快走!穆如部就要來了。”但那些部眾們舍不得羊群,還在極力驅趕,少年急得要哭出來。這時身後狂沙卷起,人們回過頭去,數百黑甲騎影出現在地平線上,飛逐而來。

部眾男子們還試圖前去阻擋,碩風和葉啞著嗓子大吼著:“不要去!”但是晚了,飛騎交錯間,幾十個頭顱已飛上了天空。

穆如騎兵們追至族眾旁,高舉了一麵紅字令牌:“天子有命:瀚北右金作反,圍上都屠諸部,天地不容,全族誅滅!”然後就是慘叫與血光。

碩風和葉那時已經完全再沒有了奔跑的勇氣,他怔怔站在那裏,突然旁邊一位老者扯過一張羊皮將他蓋住,一把推入了羊群之中。

碩風和葉蜷縮在群羊的蹄間,緊咬住嘴唇,身子發抖,什麼也不敢聽,什麼也不敢想。那些羊愣愣的站在他周圍,看著幾十尺外的殺戳,它們隻有在狼群來時才懂得逃。碩風和葉後來每每回憶起這個恥辱時刻。他就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想,我曾活得象一頭待宰的羊,但我不會永遠這樣活著。

那次大追剿持續了一個月,八部族數十萬人在數千裏潮北寒漠上四下逃散,穆如軍也分成數千小隊四下搜殺。不知多少人死在這次剿殺中。碩風和葉隻知道逃亡路上隨處可見屍身血跡,那是穆如軍奔過的痕跡。

但突然間這剿殺停止了,就在八部族已然絕望的時刻。不知為了什麼,穆如軍象是一瞬間從草原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