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右金王子碩風和葉坐在他那由四十頭六角巨牛拖出的天帳車上。這些六角巨牛是由殤州冰原上的巨人誇父族捕來的,每一頭都有兩人之高,體重六千斤,狂奔時可以撞毀城牆,士兵們在他它們的腳邊走,經常被他們的鳴聲嚇倒在地。而它們所拖動的天帳巨車,象是一座宮殿,建在數十根巨大滾木之上。那些滾木都是寧州的蒼木,木質輕卻象鐵一樣堅硬,有著一百年以上的樹齡,直徑五尺,長二十九尺。車上大帳用五百張油藥浸製的錦狸皮縫成,內襯鐵絲鱗網,風雨不透,箭射不入,火燃不著。車上可行十人歌舞,容百人議事。為了讓這輛車從北望城行到千裏外的帝都天啟。右金軍征發民夫一路上開辟了一條可容五十匹馬並行的筆直平坦大路,這輛巨大的天帳車隆隆駛過之處,地上再跑馬都不會揚起沙塵。雖然耗費了近十萬民力日夜工作,死者萬餘,但從此右金騎軍可日行五百裏,從中州臨海的北望郡殺到天啟城下隻需三日。
他引兵南渡之時,東陸端朝還有號稱百萬雄兵。碩風和葉一渡過海峽,就命令毀去渡海的大船。
他對將士們說:“你們還指望著打敗仗後坐船逃回北陸去嗎?不可能了,你們背棄了你們的部族,如果戰敗,就沒有臉麵再向北而死,隻有向前,不成為這天下的主人,就成為無墳無鄉的厲鬼。”於是七萬騎軍變成了七萬隻無家的狼群,他們不惜命的撕殺,端朝軍隊的精銳早在北陸和與宛州牧雲欒叛軍的戰鬥中消耗殆盡,新組的軍團一遇右金騎兵即潰敗。那時端朝國勢已衰,各地叛亂不斷,各將領及郡守皆有異誌,北望郡刺史康佑成便率軍投靠了右金。
碩風和葉隻用了十一個月便打到東陸的中心,帝都天啟城下。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順利。
望著巍峨天啟城郭,碩風和葉想,他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人力物質來修建這樣的一個籠子呢。有修建城池的力量,可以討平多少疆土啊。
如果攻下天啟城,他會成為皇帝。然後呢?去城中坐在那寶座上,接受眾人的朝拜,從此開始被釘死在那座位上,重複一代一代皇族那樣的生活,慢慢的腐朽老去?不!碩風和葉想,不該是那樣!他其實隻喜歡縱馬與廝殺,他厭惡那些奇怪的用石頭圍起來的叫做城市的東西,因為它們擋住天際的雲,擋住駿馬的去路騎者的眼界。他喜歡看投石機投出的巨石打在那石頭城上,就那樣啪地一聲粉碎飛濺,讓人興奮地顫抖。但是現在城破了,現在他必須去重新建好那座城,把它建得比原來更堅固更高大,因為新的征服者終究會來的,他必須從現在開始就守護這座城……不,他討厭這樣!右金王子碩風和葉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要拆掉這座萬城之城——天啟!2這個時候,四百裏外,一位全身甲胄的青年正騎在馬上,向天啟城而行。路邊的農夫從田壟中驚奇地抬起頭張望,看著他所持的那麵巨大的紫色旗幟。
但是他的身後,卻沒有一個士兵跟隨。
這青年也抬起頭,望著天際被燒灼的雲海。
“天啟城,我回來了……牧雲一氏,你們準備償還吧!”3像是南方吹來浩大的風,卷起道道煙塵,那是各路諸侯的兵馬,正向帝都逼來。
天啟城北門外十裏的大營中,右金二王子碩風和葉看著信報,露出微笑:“十九路勤王軍?”他懶洋洋地靠在榻上,“不急,告訴赫蘭鐵朵,按兵不動,讓這些人在天啟城裏打個天翻地覆再說。什麼時候他們打累了,什麼時候我們再動手。”隨後傳令:大軍開拔,緩緩向南行進。
此時,在天啟城南十裏處,各色旗號的諸侯大軍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右金軍已到北門外,而南門外是諸侯聯軍,一場爭奪帝都的大戰在即。
諸侯都打著勤王逐寇的旗號而來,但沒有人想真正麵對右金族鐵騎,而都想著入城搶奪玉璽,將來好名正言順號令天下,但卻又無人願成為眾矢之的,被其他各家先聯合起來掃滅。使者說客們在各營陣中間來往穿梭,合縱連橫,整個諸侯聯營像一群正聚作一堆不斷密謀的狼,商討由誰來咬斷大端朝的咽喉。
4大軍壓城,皇城之中卻分外安靜,仿佛所有的人都逃走了。
牧雲笙曾呆過的花園小屋裏,卻突然傳出了聲響。
小屋的地板猛得破開,地下探出一對長鉗,緊接著,一個巨大昆蟲般的怪物探出頭來。
河絡王帆拉凱色從他的蟲將風裏跳了出來,打量著四周:“這裏就是人族的帝都了麼?”河絡族將風們掘開更寬的通道,把人族的軍隊源源不斷的運了出來。
帆拉凱色來到牧雲笙的旁邊:“那晟國姓姬的小妮子用未明劍騙我,我還以為她受你所托,就放她的軍隊通過了,現在晟國的軍隊很可能已經先從這個出口殺出地麵,你要小心了。我們隻能幫你這麼多,以後就靠你自己了。結束亂世之日,別忘了你歸還我河絡族聖地北邙山的諾言。”他行了個禮,鑽入將風,帶著河絡族重新歸於地下。
牧雲笙打量著這他曾居住多年的花園,如今已破敗不堪。而整個皇城,也早就鋪滿落葉,塵灰積聚也無人清掃。戰事在即,官員城民爭相逃遷,當初萬邦來儀的天啟帝都如今已成一座荒城。
牧雲笙率軍向太均殿前趕去,可來到殿前大門,卻看見廣場之上,早已站滿了甲士。一麵“晟”字大旗正在飄揚。
“牧雲笙,你果然也趕來了。”姬昀璁在槍林刀海後冷笑著。
“你用了那把未明劍,騙取了帆拉凱色的信任。可是昀璁,你奪來這空空的宮殿,卻又能守多久呢?”昀璁冷笑一聲:“商王陸顏與諸侯約定,先入天啟城者為諸軍之盟主。他說過的話,自然不好食言。隻不過他沒有想到,會有人能先於他進入天啟城。三百多年了,我們終於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皇城,而以後,它將會永遠歸複晟朝。”少年搖搖頭:“你看這玉石金瓦,早已不是三百年前所砌,這三百年來經曆無數次翻修擴建,你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你們原來故都的模樣,你也永遠無法知道過去的晟朝皇城舊貌。過去的……永遠不可能找回。”“但我會是新的主人。你現在臣服我還來得及。現在我有一萬兵士,你也有一萬人,兩萬軍隊,借助天啟城這號稱萬世不破的巨大城牆,堅守半月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等其他諸侯各軍趕到天啟城下,那時他們就會同商軍在天啟城下互相混戰殘殺,我們坐視即可。”“但是,碩風和葉的右金族大軍也已距北門不遠,那時如何抵禦?”少年問。
“右金族乃北陸遊牧之族,騎兵驍勇,但是不擅攻堅,他們拿天啟城沒有辦法,而發現諸侯軍就在城南,就會直接繞過天啟城,攻擊諸侯軍。一樣是兩敗俱傷。”“昀璁,你把世上的事也想得太簡單了。”“不要叫我昀璁!叫陛下!”“原來那日你怪我不問你名字,也不過是一時虛言。”少年一笑。
“那日……”姬昀璁低下頭去,“那日是那日……但今天……”她眼中又閃出無情的利芒,“你隻有兩條路,一是向我稱臣,二是與我在此一戰!”少年笑著搖搖頭:“我從不走別人為我選的路。”姬昀璁峨眉一立,握住了未明劍的劍柄。“我也從不會對阻擋我的人心慈手軟。”牧雲笙知道那未明劍的威力,他握緊拳頭,暗暗準備應對的法術。
姬昀璁握住那劍柄,食指卻在不斷顫抖。少年看在眼中,心中歎息:她並不是真象她自己所裝的那麼心恨,隻是這個恢複大晟的擔子太沉重,要活活壓垮她了。
姬昀璁緊咬住嘴唇,但終於還是猛得抽出了未明劍。那劍方一抽出,劍周圍的光線便仿佛被貪婪的吸去了一般,空氣中傳來尖利的哭號,幾股黑霧中顯出厲魂的猙獰麵目,直撲向少年。
少年取筆在空中猛點幾下,幾點奪目光芒在空中綻開,忽的放射出無數金線,刺向黑霧。那霧中厲魂在光中痛苦尖叫翻轉著,有些逃向了別的方向,但仍有數股直撲了上來。
牧雲笙向後跳一步,從袖中抖出一副空白畫卷。那黑霧直撲到畫卷中,卻被吸在了上麵,隻見白紙上幾道如墨漬的怪形痛苦扭動著呼喊著,卻終於漸漸凝住不動了。那張白紙之上,卻變出現了數張可怖的鬼臉。
這時那些逃去的惡魂,卻徑直撲向了四周的士兵,那些被黑霧穿入身體的人,都痛苦的抽搐著,摔到在地,立時就沒了氣息。
少年望向姬昀璁,她眼中也懼是驚愕,不想手中握著這麼可怕的東西。但卻仍故作冷酷的笑道:“你縱有法術,擋得我一劍,卻擋不了我十劍,我縱殺不了你,也能把你身邊的人盡數殺死,你還是跪倒稱臣吧。”牧雲笙心想,絕不能讓她再揮劍了。他一彈指,空中那些光點直衝姬昀璁而去,她嚇得揮劍驅擋,牧雲笙左手將那畫卷擲了出去,姬昀璁慌亂間劈破那畫紙,一股黑氣湧出包裹向她。她驚聲尖叫起來,她周圍的士兵也嚇得四下逃開。
牧雲笙看準機會,向前一縱,借雪羽翎淩風而起,越過晟軍的頭頂,直落到姬昀璁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抽出菱紋劍架在了她頸上。
“你輸了。”姬昀璁呆立在那裏,眼中淚光滾動,她以一弱女子之力費盡心思力圖複國,可是世事卻總是這樣無情。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麼百戰立國的英雄,也沒有繼承祖輩的勇悍凶狠,她更寧願象其他女孩子一樣嬉鬧於花園,撫琴觀雪,可為什麼卻被生於此世此門。現在她終於是輸了一切,輸了國家也輸了自己的一生。
她悲憤中再無求生之意,揮劍猛一掙道:“殺了我吧!”少年看她揮劍,卻是一愣,他隻需輕輕一抖劍鋒,這少女的頭顱就會落下來。但他卻終是沒有動。姬璁卻收不住劍,未明劍直砍到少年肩上,那劍中的無數厲魂歡呼一聲,奔著鮮血濺出的方向直湧而去,那傷口立時就變黑了。
少年直覺得如冰水貫注入全身血脈,身體瞬時變得冰冷,耳中無數尖厲怪叫,直逼得人要瘋了。他扔下劍,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直翻落下台階而去。
昀璁呆在那裏,她本隻想求死,卻不想少年沒有揮劍。她還從沒殺過一個人,卻更不願殺得是他。眼看對麵牧雲笙的兵士就要衝殺過來,兩邊就是一場血戰。她大喊一聲:“住手!”兩方刹住腳步,刀戈都已逼到了對方臉上。
姬昀璁直追下去,扶起少年,急切呼喊:“太醫呢?有沒有人,誰來救救他?”空中忽有一個影子飄然落下。風婷暢抱起少年,插著雪羽翎的他輕盈無比,她帶著牧雲笙直向天空而去。
5數百裏外,宛州軍大營之中。牧雲德正在懊惱。
“那美人兒不讓任何人接近她的住所,獨居於山上,她帳前十丈之內,俱是法陣,靠近者立死啊。”墨先生歎道:“她心中必是還疑惑,明明記憶已被改成你是她的主人,但卻一見你麵就感覺憎惡,所以才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過不必擔憂,那靈鬼封住的記憶沒有外力是解不開的,時日越久,她就會越來越忘卻真正的情景,而相信自己的記憶。”靜夜,盼兮癡癡坐在帳中,隻有帳頂射入的月光照著她。
卻有一箭,穿破營帳射了進來。箭杆上刻著細密的字。
“東十裏林中,可以見到你的仇人。”盼兮來到林中,風婷暢正等在那裏。牧雲笙躺在她身邊的樹下。
“你來他來?是為了讓我殺他?”盼兮望了少年一眼,“可他已經要死了。”風婷暢一笑,“他是你的仇人,但你不能親手殺他,豈不心憾。所以不如先將他救活,問個明白,解你心中之惑,再殺不遲。”盼兮緩緩走上前,低下身去按住少年傷口。
“這是被魂印兵器所傷……虧他練習多年法術,才能活到現在……可為什麼,他所練的法術竟和我同源?我們究竟曾有什麼淵源?”她感到少年的脈博幾乎已經無了,忙將自己的生命之力貫輸進去。心中卻問,自己是怎麼了?竟為了治這仇人,寧願竭盡自己的心力。心中卻隻有一個聲音:治好他,他可千萬不能死。
治療花費了足足數個時辰。天色漸明,遠處傳來宛州軍搜尋的聲音。
“在那裏。”有人喊著。
風婷暢向發聲處一箭射去,那士兵倒在地下。但更多的人湧了上來。
風婷暢一箭一箭射去,衝在最前的人必倒在地上,沒有人能跑近五十丈內。而風婷暢以法術凝成箭支,用之不竭。宛州兵們心懼再不敢上前,回去召喚人馬。就這樣相持到正午,盼兮睜開了眼睛。
她長籲一聲:“他無礙了,但暫時不會醒。”鮮血從她嘴中緩緩流出來,為救他她已經耗盡心力。
風婷暢歎了一聲:“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不惜命的救他,對不對?”盼兮搖搖頭:“我要把他交給宛州王處置。”風婷暢搖搖頭:“你這樣做,一定會後悔。”盼兮冷冷望她一眼:“你又是他什麼人,為什麼要救他?”不知為何,看到這少女一心維護那受傷少年,她的心中竟湧起一股嫉恨之意。
風婷暢低下頭:“他救過我,我欠他一個人情而已。”盼兮站起身來,點點頭:“好,那麼……他可以走,但你不能走。”6牧雲笙醒了過來。卻看見自己躺在寢殿中。恍然間如同重歸當年。
“這是天啟城。風婷暢把你帶走一日,又送了回來。”昀璁正坐在他的身邊。
“我怎麼朦朧中記得……她呢?”“她又匆匆離去了,說是答應了什麼人要立刻趕去,不能失信。不過她給你留了一封信。”牧雲笙將信展開:“當初我要殺你,你卻救我一命。現在我隻好也用一命來償。不過小笙兒,你以後不能再這麼心軟了,不然在亂世是活不下去的。你從小在宮中溫柔鄉長大,以為女孩兒是世上最親切可愛的人,其實女人的心決絕起來,隻比一切都可怕。若不忘記過去,或許終有一天,你的命要喪在一位女子的手裏。從今以後,鐵石了心腸,忘記那些情與義,也忘了我,真正的做一個冷酷無情威服天下的帝君吧。”“風婷暢……盼兮……”少年緊捏著信紙,似乎想起什麼來了。
“宛州大軍現在離天啟城多遠了。”他問。
“離天啟隻有百裏之遙了。”7牧雲笙望著天啟城郭。他在天啟城中出生長大,卻還沒有這樣好好看過這城牆。它經曆了千年的戰毀,修築,每一次都比從前更高大,更堅實,直到最高的雲梯都無法接近城頭,最沉重的投石都難以在城牆上砸出白印。可是那些費盡無數人力的修築者們又怎想得到,若是國勢已去時,這一切不過全然是擺設。
他望了許久,才登上城牆,看著城外遍野的諸侯大軍。
少年心中歎息,這麼多的軍隊,若是齊心,隻怕和右金鐵騎尚可一戰,可現在,他們隻想著先攻入天啟城,搶奪玉璽。
到了午時,城外終於有一支軍隊按捺不住了,他們搖動旗號,騎軍當先,步兵隨後,扛旗狂奔,呼嘯著奔向天啟城下。
其他諸侯一見,仿佛聽見了進軍鼓一般,一起擁出營陣,一時間大地上鋪滿人馬,各色旗號連綿,那氣勢如洪水直要淹沒了帝都。二十幾萬人一齊狂奔,整個大地都抖了起來。
“陛下,要放箭麼?”身邊的軍隊問著。
牧雲笙明白,隻憑自己的一萬鋒甲軍,能抵擋諸侯軍的攻擊多入呢?何況背後北門外還有右金的大軍。但若是讓他們這樣殺入城中,隻怕就是一片混戰。
卻突然間,城外所有軍隊全都停下了腳步,他們都注視著城門的方向。
一聲馬嘶,在這潮般喧嚷中分外響亮。
一位騎將,隻身孤馬,卻舉著一麵偌大的旗,緩緩地走到了天啟城門下,麵朝南方,立定在那裏。
所有人望著他的大旗,上麵繪著紫色火獸,火獸旁有一列字:“欽命天下鎮守,號令萬軍”,這行字旁,是兩個火焰吞金雲霞鑲錦的大字:“穆如”。
天下諸侯勒馬驚懼:“穆如世家真的回來了麼?!”8穆如寒江低下頭,慢慢握緊戰甲上的鮮紅絲韜,看著它象血一樣流過指間。
在他做他要做的一切之前,他想再把過去的日子回憶一次。雖然每次想起來都會象扯開皮肉揪出心來一樣的痛,但是他一定要去想,一定要記住,這樣他才能知道怎麼麵對眼前的這些人。
流放者中,隻有穆如寒江一個人回到了東陸。但那座已經沒有守衛者的空城,卻永遠地矗立在那裏,再也不會被毀去。因為它也變成了誇父族和河絡族的惡夢,他們不得不承認了人族在殤州擁有一席之地,雖然隻是一座空城。穆如氏證明了穆如一門在哪裏都是英雄,他們和無數流放者用死戰證明了殤州不再是人族的絕望之地,雖然數萬人戰死了,但是終於有人帶著他們完成使命的消息,活著回到了故土。
穆如寒江騎著他的戰馬凜冽回來了,一路腰板挺得筆直,他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饑餓,滿腦子隻想著一件事:回到天啟城下,大聲地告訴那流放他們的皇帝,我們穆如氏又回來了!現在,是你們償還的時候了!但穆如寒江沒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座沒有城防的帝都。大端朝的尊嚴已經淪喪,明帝牧雲勤和他幾個最勇敢的兒子都已經戰死,帝都城外一麵是從北陸瀚州草原呼嘯而來的右金族鐵騎,一麵是想著競先衝入天啟城奪取玉璽的各路諸侯。
穆如寒江心中怒火燃燒:我們穆如氏滿門忠烈幾十代人為之浴血奮戰的國家,你們這些賊子也敢來竊取?於是他單人匹馬,擎著那麵巨大的繡著穆如氏紫色麒麟族徽的戰旗,立在了城門外。冷冷注視麵前的千軍萬馬,百家諸侯。
天啟城下,十九路諸侯,二十餘萬兵馬,生生僵在那裏,竟然沒有人再敢上前。
“穆如將軍!”百嶷郡守高解上前拱手道:“我等率軍前來護駕勤王,因何攔阻啊?”穆如寒江冷笑:“這個國家是我們穆如氏用血護衛的,也隻能由我穆如寒江來終結它。其他人——你們不配!”萬眾嘩然,諸侯驚懼,這世上有一個人,隻身匹馬站在帝都前,指著天下英雄,說爾等不配與我爭鋒。如不是穆如世家,又有誰能如此豪狂?“穆如寒江,你真的要阻擋我們進天啟城?”有人喊著。
穆如寒江把旗插在地上,冷冷地抬起頭:“十年前,我的父兄和你們的父兄會一道守衛著這座城門,現在,願意守衛這座城門的似乎隻剩穆如一族了,而穆如一族,又剩我一個人了。不過這沒有關係。”他放聲大笑,“你們都是識時務的俊傑,偏我不是!”少年將軍把旗重重一頓,“天下英雄,想進天啟城的,先來我旗下走一遭!”萬軍卻都默然。原野上沉寂了好一會兒。有人向陣後揮了一揮手,戰鼓被擂響了,那是出戰的信號。接著,第二陣,第三陣,諸軍都響起了鼓聲。各郡最好的將領都開始紮緊盔帶,跨上戰馬,接過士卒托上的擦拭好的鐵槍,策馬緩緩從陣中走了出來。
他們都是當世的名將,個個名下載有傳奇,今天從陣中走出,互相眺望著,神情嚴肅。他們的麵前隻有一個對手,但誰願與穆如世家爭鋒?成武太守宇青德高喊著:“成武軍願出頭一陣,帳下飛虎將軍狄火,請與穆如將軍一戰。”穆如寒江冷冷一笑,將槍尖輕輕抬起一點。
一黑甲大將策動高大戰馬,舉著巨斧,從陣中奔出,那兵器連同戰甲隻怕共重百斤,蹄聲沉重,直向穆如寒江而去。
穆如寒江也不策動戰馬,隻冷眼看著他衝近,五十丈、十丈、十尺……那巨斧已經高高揚起。穆如寒江突然大喝一聲,那狄火的戰馬頓時驚了,高高跳起,把狄火摔下馬去,他盔甲沉重,好半天掙爬不起。穆如寒江早策馬走過他身邊,望著諸侯:“還有誰上前?”“東海將軍古木森,請與一戰!”喊聲起處,又是一將策紅棕戰馬奔了出來。
穆如寒江一抖韁繩,縱馬直迎上去,他的戰馬逆風而馳,肌膚象鮮紅的錦緞抖動,四蹄交轉如電,古木森的戰馬剛奔出軍陣數十丈,穆如寒江的馬已衝到了他麵前。他目光始終就沒有離開對手的麵門,古木森的大刀剛剛揮動,穆如寒江的鐵槍已經刺了出去。眾軍還沒看清招式,二馬已交錯而過,古木森從馬上倒翻下去。穆如寒江馬快的刹不住,直衝到諸侯軍陣前幾丈處,嚇得旗門槍兵都倒退出一大片,許多人被撞倒在地。穆如寒江一轉韁,縱馬從大陣前奔過,一路高呼:“下一個是誰?”立刻有人從旗陣中奔出,直追穆如寒江而去,“圖遠將軍袁誌方前來一戰!”前方另一陣中也衝出一將:“河隆將軍韓寶舟請與一戰!”二人見另有人出戰,都是一愣。穆如寒江卻喊:“盡管上前,這樣快些!”策馬直衝韓寶舟,背後袁誌方直追而來,還沒到穆如寒江馬後,前麵韓寶舟已被挑下馬去,穆如寒江鐵槍回身一掃,袁誌方忙一個馬上鐵板橋讓過,穆如寒江卻已把他的馬讓到前麵,待袁誌方起身回身刺時,穆如寒江的槍已經伸到了他馬蹄下,運勁一挑,袁誌方連人帶馬在空中翻栽出去,塵泥濺起時,穆如寒江戰馬已遠。
“好哦!”其他軍陣中的士兵們看得驚歎,不由全都高呼。穆如寒江策馬奔回城門前百丈重新急轉立住。眼前一片歡呼聲。
之後又有五名戰將出戰,全部被十招內打下馬去,而每一次穆如寒江得勝,諸侯軍中就是歡呼一片,各軍本來就互相敵視,自己的將軍敗了被哄,看到別陣戰將也同樣下場,當然也起勁高叫。且穆如寒江之勇悍,片刻之內連挑九將,是習武的人就無法忍住驚歎。
9商王陸顏大軍單駐南麵,隻等其他諸侯們為爭入城而撕殺,卻望著遠方諸侯遲遲不進,隻是戰鼓聲不斷,喝彩聲如潮。聽得前方探馬回報,大笑道:“這幫庸夫,奪天下的時候,竟還講什麼信義單挑,傳令,我近衛五將出馬,一齊上去,取了那什麼穆如世家的人頭來,好顯我商軍的威風!”牧雲笙於城樓之上,看到商軍近衛五將來到城下,菱蕊卻也是其中一員。
穆如寒江已殺敗十二員戰將,他手臂帶傷,戰馬也在急劇喘息。看他們五騎一齊緩緩逼近,他明白了敵手的想法。他不再說話,為節省氣力,隻是把鐵槍緩緩舉起。
商軍五將明白以五戰一不是英雄所為,但商王命令已下,要他們速取敵手人頭。他們互使了一個眼色,催動戰馬齊衝了上去。
五將把穆如寒江圍在核心,尖利的鐵器呼嘯劃破天空,鋒刃相擊的火星四下飛濺,六匹戰馬嘶鳴衝撞。穆如寒江的戰馬突然高高揚起前蹄,正前方的使錘將戰馬驚得向後一避,穆如寒江居高臨下,一槍把左邊的雙刀將刺下馬去,而這時,右邊的長戟也刺到了他的腰間,但方刺透戰甲,穆如寒江已分左手抓住鐵戟,大喝一聲,把那將從馬上直扯了下來。背後一將揮舞著大刀,直砍向穆如寒江的後頸,穆如寒江卻馬上一伏身,掄起左手鐵戟回擲向那將麵門,那將回刀一格,穆如寒江的馬已經轉了回來,一槍刺中他護心鏡,把他頂離馬鞍,摔落泥中。這時那使錘將大喝一聲,手中錘脫柄而出,帶著長鏈直向穆如寒江的背心,穆如寒江側身舉槍一格,那錘鏈與槍杆一撞,立時纏住,使錘將向回便扯,卻扯不動。這時穆如寒江與那將較力,無邊揮舞槍杆。一邊的菱蕊終於看到了致勝的良機,催馬揮劍直斬向穆如寒江。
牧雲笙看得驚呼:“不可!”但戰場上格擊之快,不是法術所能企及。菱蕊的劍已經劈到穆如寒江頸邊,穆如寒江卻一低頭,閃過這劍,菱蕊正翻手削回,穆如寒江將鐵槍一旋,那錘鏈正絞在菱蕊手臂上,他運力一喝,赤紅戰馬也通心意的使全力向前一縱,連使錘將同菱紋一同被扯下馬來,使錘將當即放開錘柄,菱蕊卻被掛在穆如寒江馬後,被直向前拖行。
牧雲笙於城樓上喊:“穆如寒江,不要傷她!”但隔得太遠,穆如寒江卻聽不到,所幸他本也沒有取菱蕊性命之意,將槍杆一顫,抖開錘鏈,菱蕊翻滾幾下,立刻借勢站起,卻無大礙。
這時諸侯陣中又一陣喧嘩,原來是商王陸顏帶本部軍來到了城下。
看到自己五員大將落敗,陸顏明白,現在的情勢已經不是殺了穆如寒江就可了結的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一個守城的士卒,他現在是大端皇朝唯一的捍衛者。
若是沒有人出來捍衛大端朝,大家悶頭衝進去,成王敗寇。現在偏偏有了一個,雖然隻有一個,黑與白也立刻分出了界限,忠與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沌之中生出了清濁二氣,殺他便是踐踏天下忠義。
穆如寒江往城門下一立的時候,不論勝敗,他就已經成為了英雄。這時誰去殺死他,就算搶先入城,奪取了玉璽,也不過是被世人唾罵。若是呼喝一聲一擁而上,一是為天下人恥笑,折了聲名,二是亂軍之中,誰敢保證自己能先拿到玉璽,必然是在城中一場混戰。
諸侯們此刻定然都在心中打著轉——誰說我們是來奪天下廢皇帝的?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是來勤王逐寇的呢?我們為什麼不也來當一當這捍衛大端朝的英雄呢?這樣才可得到人心。
諸侯軍都唯恐他人爭先,像是算準了日子,齊齊在這一天趕到,算起來足足有二十幾萬人,這是連右金族也不曾料到的事,既然誰也明白混戰一場隻是白白便宜右金族,為什麼就不能合兵與右金族在天啟城下一戰,還不知鹿死誰手。
是否所有人都正在這麼想呢?現在大呼一聲“守衛天啟,勤王逐寇”,若是好時,一呼天下應,立時成諸侯領袖,聲威高漲;若是不好,卻要成為眾矢之的。
要壓彎巨駝的背,隻需要一根羽毛,最後的那一根。要扭轉一個帝國的命運,有時也隻欠一聲高呼。
10北方,右金軍大營。
四十頭六角巨牛拖動著一輛巨車,像是一座宮殿在地麵移動。碩風和葉一手握著金足樽,一隻腳架在案上,車內舞姬身體曼妙,行的是東陸的舞樂。他麵上仍是那淺淺的冷笑,像是天下正玩於股掌。一隻手輕輕拈過奉上來的信報,漫不經心地抖開……他忽然就從軟椅上跳了起來,那酒樽被他飛甩出去。
“穆如寒江?穆如世家?”當年北陸之時,右金族被穆如一族一年內連破三次本營,那時年少的碩風和葉被追殺得要裹著羊皮躲在羊群中逃生之恥,永生也難忘記。所以碩風和葉一見這名字,就驚跳起來,仿佛那穆如眾將就在身邊,正拔劍相向。
右側上座的謀士康佑成一揮手,舞姬們全躬身倒行退了下去。
“穆如一族有人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情?”“飛鴻一個時辰可行千裏,一個時辰前,穆如槊第三子穆如寒江回到了天啟南門外,阻擋天下諸侯。”康佑成笑著:“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著諸侯為爭玉璽得正統名,早晚在天啟城下要有一戰;可沒有想到,居然有人站出來要守衛天啟,雖然隻有一個人,可偏偏是名震天下的穆如家少將軍。”“穆如一族有戰神之聲譽,雖然隻剩一人回來,但恐怕諸侯卻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殺死穆如寒江衝入天啟。”碩風和葉喃喃道,“這次隻怕我們引群狼自食的大計要失算了……”忽然對外大喊:“飛鴻急令前鋒赫蘭鐵朵退後三十裏!”康佑成對碩風和葉點點頭道:“王子明斷。希望赫蘭鐵朵能明白王子的苦心,也希望他還來得及北退……”天啟城北八十裏,赫蘭鐵朵騎兵大營。
踩在大端王朝帝都的頭頂,赫蘭部的騎兵也有些驕狂了。這些天來,他們四處襲擾村莊,搶奪女子,射獵活人。聽說各路諸侯起兵前來,兵將們越發地按耐不住,天天吵嚷著要赫蘭鐵朵下令,發兵去踏平那些東陸豬。
穆如氏大旗出現在天啟南門的消息,也早傳到了赫蘭鐵朵這裏。與碩風和葉一樣,赫蘭鐵朵同樣跳了起來,甩掉了酒杯,不過他喊的是:“太好了!我還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殺姓穆如的報仇了!”他當下衝出大帳,大喊著:“點兵,準備殺向天啟!”將士們一片瘋狂的嘯聲。
這個時候,碩風和葉傳信的飛鴻還在空中疾行。
11天啟南門外。
陸顏上前緩緩道:“穆如寒江,右金賊子就在天啟北門百裏之處紮營,你蓋世武功,卻為何不去斬那右金賊,反在自家人麵前耀武?”穆如寒江大笑道:“說得好!諸位來此,卻為何不去與右金族作戰,反要攻打帝都?”陣中有人喊道:“我等哪有攻打帝都,我們是要入城護駕。”穆如寒江冷笑:“天子在何處?何有聖旨允你們入城?你們護得什麼駕?”諸侯語塞,無人可應。
陸顏上前大笑道:“穆如世家世代護國,威震天下,這次若能去取了右金族大將首級來,我等自然聽從此旗的號令。”穆如寒江喝道:“此話當真?”陸顏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穆如寒江舉劍一指眾諸侯:“各位呢?”諸侯心想:“穆如寒江原來有勇無謀,一人一馬,怎能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於是都高喊道:“我願立誓!”穆如寒江一頓戰旗道:“好,請來此旗下立誓。我去城北作戰之時,爾等就候在城前:我若戰死,爾等任意入城;我若能取得城北右金大將首級回來,爾等便唯我馬首是瞻。”陸顏道:“我第一個立誓。”他心想,你怎可能活著回來。若真是天命助你,使你斬敵首而回,我便正好擁戴你,以你的聲名號令諸侯,卻把你當我的一枚棋子,一麵號令天下的旗幟。
見軍勢最大的陸顏先行立誓,諸侯猶豫一會兒,各自從本陣出來,舉劍割指,將血珠彈向天空滴入土地,以為誓約。
“好,吾去去就回!”穆如寒江撥轉馬頭,駿馬凜冽疾馳如電,那一麵穆如大旗,在風中招展向遠方而去。
12穆如寒江穿過荒涼寂靜的天啟城,來到沒有城門的北門。走出城門外,放眼仍是空茫茫的大地,人都逃光了。卻隻有一位少年,在城牆上持筆畫著什麼。
“你不就是剛才我所見那人?卻為何在這裏?”穆如寒江問。
少年專心作畫,望也不望他道:“我不和就要死了的人說話。”穆如寒江冷笑:“你怎知我必死?”少年道:“這世上沒有可以一敵萬的人,所以知你必死。”穆如寒江大笑:“我知道他們是要讓我去送死,若是他們不認為我必定不可能回來,又怎可能立誓?我怎有機會折服聯軍?”“莫非你有取勝的方法?”少年問?穆如寒江卻沉默了,他仰望天空,那碧空上一抹雪白正漸被染金黃。
他卻緩緩道:“我被流放在殤州的時侯,雙目被雪刺盲,父親仍要與我講習兵法。我那時萬念俱灰,狂吼道: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們已在這種絕境,還學什麼兵法?還有什麼用處?”他歎了一聲,“父親望著我,卻冷冷道:當然是絕境,但若是你不服輸,仍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若是你認輸了,便現在就已經敗了。”穆如寒江凝望雲天,緩緩道:“當然是已絕境……但仍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少年手緩緩撫在城牆上:“所以你仍要出戰?你若死了,又有誰來向牧雲一族報你家族的大仇。”“我家族的仇?我穆如世家的仇人太多,牧雲皇族、宛州軍、右金族,我們一家南征北討,早已與四海結仇,這世上英雄,隻怕沒有不是我穆如世家的仇人,我這一生,隻怕能盡得報償的可能不多……”他望著遠方笑笑,“但隻要我穆如大旗還飄揚著的一天,他們就永遠會在恐懼中生活。”“駕!”他喝一聲縱馬前行,所執戰旗高高飛舞,從前這大旗之後,是令世人恐懼的滾滾鐵騎,但現在迎向敵陣的,天地之際,隻有他一人。
13右金軍先鋒赫蘭部的一萬騎軍向南進發,戰馬高大精壯,身披皮甲,百匹一行,齊齊推進,隆隆蹄聲十裏之外可聞,直似要將路上所有事物踏為齏粉。
百丈遠處,穆如寒江靜靜持旗立馬,望著遠處推來的滾滾煙塵,像是將以一人阻攔風暴。
赫蘭鐵朵遠遠先望見了那麵大旗。他深吸一口氣,一揚手,偌大的方陣立時停了下來,方才還震徹四野的馬蹄聲,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原野上靜得隻能聽見那麵穆如大旗的獵獵抖動聲。
片刻後,赫蘭鐵朵的臉上露出了殺機,他再次揮手,赫蘭軍的兩翼突然發動,右金軍像展開翅膀的鷹一樣,突然陣列伸長出數裏。隆隆聲中,這支軍隊顯出了它龐大的身形。
身臨萬騎的包圍中,穆如寒江手中持的旗分毫也沒有晃動。他的戰馬凜冽也平靜地低著頭,一如身邊是靜謐無人的草原。
赫蘭鐵朵催馬慢慢行至穆如寒江的近前,舉起刀:“你便是穆如寒江?”穆如寒江不說話,他手中的旗已經表明了一切。
“你們穆如一族當年在北陸上殺人太多,遭了天譴,這才會被流放殤州,數千人望族,隻剩你一個回來,現在,我刀落之處,穆如氏就要滅族了,哈哈哈哈!”赫蘭鐵朵放聲狂笑,自謂這話傷到了穆如寒江的深傷痛處。
穆如寒江隻是不說話。
赫蘭鐵朵不知道,真正的大將絕不會因為聽到謾罵而動容,真正心懷深恨者絕不會因為看到死亡而落淚。他不知道穆如寒江在殤州是怎麼生存下來的,不知道穆如寒江是怎樣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麵前。穆如寒江的平靜,是死神已經看穿了眼前人的命運,他絕不會對即將成為屍體的人多費一言。
穆如寒江隻說:“我來此,要取你的頭顱一用。”赫蘭鐵朵暴笑道:“我要看你如何在一萬騎兵中取我性命!”穆如寒江不再說話,催馬,拔劍。
赫蘭鐵朵笑聲未落,突然發現穆如寒江已到了百尺之內,“好快的馬。”他大驚之中急舉雙刀,忽覺眼前一閃,一股冰涼疾風掠過脖頸。此時穆如寒江馬已奔過赫蘭鐵朵身邊,劍已還入鞘內,伸手輕輕一摘,就將赫蘭鐵朵的頭提了起來。那頭顱臉上,剛才的狂笑還未散盡。
穆如寒江的馬蹄聲在原野上響著,除此之外再無聲息。
一萬右金鐵騎呆立在那裏,看著他們的主將。那無頭的身軀還立在馬上,半天,才慢慢栽倒下去。
穆如寒江拔馬回來,手拎頭顱,冷冷望著四周右金軍:“你們出戰還是逃命?”右金軍這回才緩過神,呀呀暴吼著揮舞起長刀,催動戰馬衝殺上來。
穆如寒江喊一聲:“來得好!”將大旗背在背上,長槍揮動,衝入陣中,他身邊的右金軍像揚起的垛草一樣翻倒。
穆如寒江怒吼著,把一名名右金騎兵連人帶馬擊成碎片,槍的風暴包裹著他,卷到哪裏,便是一片血肉橫飛。
但是他又能支持多久呢?如果太陽要落下去,如果王朝要滅亡,他一個人可以阻止麼?14天啟城南門外,諸侯們看著陸顏的軍隊向城門湧來。
“陸將軍,你這是要做什麼?”高朗問。
“我恐諸位失信,派兵把住城門,以免有人搶城。”“哼。”宇青德怒道,“要護住城門,也輪不到你。”諸位拔劍相向,各軍舉了兵器,眼看就要混戰,突然飛騎來報:“右金軍從西麵殺來了。”眾將一愣:“右金軍不是還在北門外麼?為何繞城而來了?”但西邊煙塵大起,來得卻真得是右金騎軍。
原來那是北陸部落中的一支,領軍之將苦速都,是右金軍的先鋒巡隊,帶了三千騎兵,來探查南麵的諸侯軍勢。可苦速都蠻勇好戰,一看見端軍陣勢,也不顧自己兵少,就直衝了過來。
這苦速都紮著一個東陸孩童才紮的三鬏小辮,暴牙小眼,滿麵憨相,他舉著雙狼牙棒傻笑著喊:“喂,大端朝還有能騎馬的男人嗎?怎麼從北打到南都看不著啊?”方才被穆如寒江打下馬來的武將們正一腔怒火無處發泄,一看這右金將站在麵前,無不欲上前咬他一口而後快。那飛虎將狄火剛才被穆如寒江喝下馬來,正有心挽回顏麵,當即催馬衝出:“你爺爺來收拾你!”他持斧直劈苦速都,卻被苦速都舉狼牙棒輕輕一架,把那幾十斤的大斧輕易彈開,另手鐵棒一揮,啪得打碎了狄火的馬首,狄火再次摔下馬去。苦速都撥馬回來,揮舞鐵棒卻是要取他的性命。狄火閃躲不及,啪的一聲頭顱粉碎,頭盔直飛出去,在泥土中滾出老遠。
諸侯陣中俱是驚呼,袁誌方陣中發箭便射,苦速都聽得弦響,一低頭躲過箭去。韓寶舟大喊:“殺落馬的人算何本事?看我取你人頭!”衝到苦速都麵前,七八招後,被苦速都一棒打落馬下,抬起馬蹄,踩得鮮血飛濺。
端軍大怒,商軍五將之中,有兩員帶傷無法再戰,菱蕊與另兩將對視一眼,會意飛馬而出,圍住苦速都。苦速都力敵三將,卻也不落下風。
宇青德卻大喊:“右金軍來得不過數千人,大家一齊殺上去,踏平了他們。”眾人早就待著此話,發一聲喊,大軍直卷了過去。
15城牆邊,少年完成了他的畫。長達十幾丈的城牆上,一支大軍鐵甲森然,正呼之欲出。
“如果萬馬千軍真能壁上繪出,當年晟朝又怎麼會被端朝所滅呢。”昀璁低著頭,站在少年的身邊,輕撫著那城牆,三百年前,這城牆也曾見證過牧雲族的騎兵如何呼嘯湧來。
“我必須幫穆如寒江,他一個人不可能從右金陣中活著回來。”“你想把這畫中軍馬變成真的?前人從來沒有實現過這樣龐大的法術。”“自然不可能成真,隻是一時的幻象,片刻後便會消散的。但既便如此,要賦予這麼巨大的畫幅以生機,不是平常的作法可以的了。要造化有生命的東西,自然也隻有用生命去換。”牧雲笙輕輕抽出菱紋劍,匕首放在了自己手腕上。
昀璁卻撥開了他的手。
“用你的命,去換一個想殺你的人命?一個未來會和你爭奪天下的人的命?”“我幫不幫他,和他想不想殺我無關。”昀璁一聲冷笑,奪過了菱紋劍。“早知道你是傻子,那日直接一劍將你殺了,又何必讓人拚死去救你?”劍影一晃,血濺在千古舊城磚上。
16不知多少右金騎兵倒在了穆如寒江槍下,一條血道從右金軍的陣中劃了開去,標誌著他衝殺的軌跡。穆如寒江的戰袍變成了深紅色,穆如世家本來披紅戰袍,但穆如寒江所有的親人都死在了殤州,所以他改穿了白袍,現在,白袍又被染紅了。所有的哀苦,都被狂暴的怒恨所取代。他沒想過自己會怎樣戰死,但他也沒有期望過生還。他沒有想過真能感動諸侯的大軍,隻是覺得必須要有人去戰鬥。家國,榮譽,此刻都不存在了,隻有生命的本能在堅持著。當紙船落入了大海,當螞蟻試圖阻擋戰車,命運早就注定。有些人無法理解的事,對另一些人來說是天經地義——隻因為他的父親,他的兄長,從沒有在戰場上退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