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我將包著七弦琴的布帛打開,低低寬慰她:“我來這裏,本就是為實現你的貪心,我會讓你們團聚的。我們先出去,你且躺著好好睡一覺,待你睡著,我就來給你織夢。”

宋凝合衣睡下。她的一番話,終於堅定我的信心,我想,我還是要賭一賭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仆從在塘邊架起琴台。我試了試音,看見君瑋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藝已大有長進。我從前不愛學琴,因不知彈給誰聽。師父上了年紀,每每聽我琴音不到一刻鍾就要打瞌睡。君瑋則是一看我彈琴自己也要拿琴來彈,而我每當看見他的手指撥弄琴弦,就會情不自禁產生把手中瑤琴摜到他腦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後,慕言出現,縱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不記得他的聲音,但月光下他低頭撫琴的身影卻從未忘記,還有那些嫋嫋娜娜、從未聽過的調子。記得有一句詩,說“欲將心事付瑤琴”,我後來那樣努力學琴,隻因想把自己彈給他聽。

巳時二刻,日頭扯破雲層,耀下一地金光,我彈起宋凝的華胥調。本以為她如此剛強的性子,又戎馬三年,持有的華胥調必是金戈鐵馬般鏗鏘肅殺,可樂音自絲弦之間汩汩流出,淒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華胥調是人心所化,以命為譜,如此聲聲血淚的調子,不知宋凝一顆心已百孔千瘡到何種程度。再如何強大,她也是個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敗在愛情裏。

撥下最後一個音符,蓮塘之上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隱若現,是隻有鮫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藍凝望遠處假山,不知在想什麼。我從琴案邊站起,兩步蹭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詫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釋,君瑋已撥高嗓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個頭,不拉住他,怎麼帶他去宋凝夢中?”

小藍沒有出聲。

我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

因我已不是塵世中人,男女大防對我著實沒有意義。但被君瑋提醒,也不得不考慮小藍的想法和他的女護衛執夙的想法。可除了拉著他以外,也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帶他入宋凝的華胥之境。執夙神色驚訝,嘴巴張到一半緊緊合上,比較而言,小藍就沒有出現任何過激反應,我覺得還是直接征求他的意見,斟酌道:“我拉一會兒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靜地抬頭看我,挑眉道:“若我說介意呢?”

我也平靜地看著他:“那就隻有等我們從宋凝的夢裏出來後,你找把劍把自己的手剁了。”

君瑋說:“如此甚好,真是個烈性男子。”

我說:“甚好你個頭。”

小藍微微翹起唇角:“說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麼會介意。”

他的這個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時正辦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幹的東西。我拉著他縱身一躍,跳進荷塘裏霧色中的光暈。如果有不相幹的外人經過,一定以為我們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時君瑋執夙小黃在一旁和我們揮手做別,就像殉情時還有一堆親人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們作何感想。

光暈之後,就是宋凝的華胥之境。所處之處是一座繁華市鎮,天上有泛白冬陽。遠處可見橫亙的雪山,積雪映著碧藍蒼穹,有如連綿乳糖。寒風透過薄薄的紗裙直灌進四肢百骸。鮫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風一激,立刻連打幾個噴嚏。諸事準備妥當,卻忘記現實雖值五月初夏,此時在這華胥之境,正是臘月隆冬。我哆嗦著道:“你帶錢沒有,我們先去成衣店……”話沒說完,麵前出現兩領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藍。

他將紅色的那頂放到我懷中,自己穿上一頂白色的,看著我目瞪口呆模樣,道:“用早飯時聽君姑娘說起沈夫人救沈將軍時是個寒冬,便讓執夙去準備了兩套冬衣,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我摟著狐裘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讚揚他:“小藍,你真貼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貼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穿戴完畢,我同小藍說起我的想法。我們來的這個時候,大約正是宋凝將沈岸從屍首堆裏翻出來,陪他待在蒼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其實一切都因沈岸認錯人,雖然不能保證倘若他醒後第一眼所見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時,會不會像鍾情柳萋萋那樣鍾情宋凝,但,賭一賭麼。我畫了一個魚骨圖進行分析,覺得第一要讓宋衍派出來尋宋凝的手下離開鎮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醫;第二要讓沈岸從頭到尾都見不到醫館裏的啞女柳萋萋,才能從源頭上扼殺他們眉眼傳情的可能性。小藍認為這很好辦,把宋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殺了就萬事大吉。提出這個心狠手辣的建議時他臉上一派淡淡表情,仿佛殺個把人就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其實我也覺得這樣省事,隻是這是鮫珠編織的幻境,鮫珠靠吸食美夢修煉自身法力,固然夢要美好必須人為引導,但在這引導過程中肆意製造血光之災,卻並不利於鮫珠修行。換言之,殺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殺他們,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多活三年。於是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大開殺戒為好。也許在這個幻境中,為了實現對宋凝的承諾,我終歸會殺掉一個人,但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所謂的萬不得已。

我對小藍說:“我們還是不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方法,用些溫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語之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麼非要用上冷兵器呢,這多不文明啊。”

小藍沉吟道:“照你這樣行事,不嫌拖遝麼?”

我淡淡道:“誰叫我是個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藍沒有理我,徑直上了旁邊的酒樓。

我問了下路人,這是小鎮上最大的酒樓。

到達二樓,隻有靠窗一張桌子還空著,於是坐下。

我對酒樓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向往,因在傳說中,靠窗位置總是坐著神奇人物。如果是愛情傳說,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爺,如果是俠客傳說,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這些神奇人物到酒樓用飯基本上隻坐窗邊,修長手指端起淨白酒盞,留給眾生一個側麵,在傳說中美輪美奐。

我前後觀望一番,問小藍:“偌大一個酒樓,為什麼隻有我們這處空著?”

他一邊斟茶,一邊抬了抬下巴。

我沒看懂他的意圖,揣摩道:“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位置隻能由傳說中的人坐,大家普遍覺得自己不是傳說,所以才自動將它留著?哈,大家真是太自覺了。”說完打了個噴嚏。

小藍騰出手來指了指一旁的窗戶:“窗戶壞了,關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啊?”又打了個噴嚏。

他將熱氣騰騰的茶盞遞給我,慢悠悠地:“外麵風這麼大,要有多餘的位置,我也不願意坐在這個風口上。”

我說:“這個……”話到此處,恰到好處地再次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