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口中,得知今夜能在此處巧遇慕言,果然不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隻是他處理完家中一些變故,取道璧山回離家萬裏的自己的府邸而已。
我一想,覺得有點欣慰,看來他是和父母分開住,倘若嫁過去就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但再一想,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我躊躇地望向月光下眉飛色舞的慕儀,問出一直想問但是沒人解答的問題:“你哥哥他,他今年多大?娶,娶親了沒?”
慕儀愣了一愣,端起麵前茶盞湊到嘴邊上,樂嗬嗬瞧著我:“這個嘛……”
我覺得胸口的珠子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她喝一口茶,繼續樂嗬嗬地瞧著我:“這個嘛……”
我想一把捏死她。其間,她又喝兩口茶,咂了回嘴,再喝兩口茶,才緩緩道:“未曾。”
我默默地控製著自己的爪子不要伸過去,可她卻自己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麼?”
我咳兩聲,往後坐一點:“沒什麼,我有個姊妹,想說給你哥哥。”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
我掩住嘴角再咳兩聲:“真的。”
她撐著頭,笑眯眯望著我:“哥哥他很欣賞你的,在我們陳國,思慕哥哥的美貌姑娘手牽著手能將昊城圍一圈,他可從不正眼瞧她們一眼,今日你腿腳不好,哥哥他居然主動行你的方便,要是被陳國那些思慕他的姑娘們知道了,你會被她們打死的。”
我不甘示弱地、不動聲色地說:“從前思慕我的人也很多的,要從我們家門口那條街的街頭排到街尾的。”
當然,這些人一半為錢而來,另一半為權而來,這些就不用說了。
慕儀眨了眨眼睛:“哇,那你和我哥哥還滿登對的嘛。”
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裏其實有點高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不要亂講,你哥哥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麼,那個紫煙姑娘什麼的……”卻被她揮揮手打斷,搖頭道:“她沒戲了,她既敢行刺哥哥,此生便沒做我嫂子的福氣了。”
我疑惑道:“難道隻有搞地下情了?”
慕儀撲哧笑出聲來:“你可真好玩兒,我和你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斷不能容許哥哥娶紫煙的,再說,哥哥那個人,風月這等事還……”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道:“說起來,阿拂你要真對哥哥他上心,和紫煙相比,有一個女子你倒要記得。”
她收起笑容看著我:“哥哥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前衛公那個殉國的小女兒,名動天下的文昌公主葉蓁。”
慕儀說起那樁事,隻是半年之前的事,卻恍如隔世,融融月色下她握著白瓷杯皺著眉頭追思:“我沒見著那個場景,隻聽說衛國許久沒下雨,葉蓁殉國時卻天降驟雨,人人都道那是上天為文昌公主的死悲傷落淚。說是百丈的城牆,葉蓁翻身就躍下,無半點遲疑,就連陳國的將士也感佩她的決絕。哥哥稱葉蓁絕代,說大胤分分合合這麼多年,隻出了這麼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個女兒身,年紀又不是這樣小,該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也覺得可惜,說葉蓁長得美,又有學識,本該要以才名垂青史的,就這麼早早地去了,可恨生在帝王家啊帝王家……”
我說:“你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說……”
她放下杯子撓撓頭:“啊……對啊……我剛才是想說什麼來著?”
我撫著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心跳的聲音,半晌,道:“生在帝王家,本該如此,從小享那麼多特權,勢必有責任要擔,葉蓁也是死得其所,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行其道,當其責,天下百姓將她奉養著,拿百姓的供奉不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要擔著身上的責任時卻來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若是如此,就委實是可恨了。”說完覺得我們的話題正在向一個高深的方向發展,趕緊懸崖勒馬。我說:“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麵慕儀呆呆看我半晌:“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可以不睡覺,就好比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上茅廁,不穿衣服……衣服還是要穿的。活到我這個境界,基本上就把這些都當做興趣了,有興趣就找點東西吃,就睡睡,就上上茅廁,雖然注定是上不出來……反正隻要有鮫珠在,一切都能被淨化,包括此時本該萌生的睡意,包括半刻前給慕儀麵子才吃下肚的一個酸不溜溜的小番茄。
總之沒有什麼不方便,一切都方便許多。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坐了很久,終歸是慕儀敗下陣來,打著嗬欠撩開帳篷去睡覺了。我撫著心口,仍然感覺不到有什麼響動,但心裏是很甜蜜的。慕儀說他哥哥很敬仰我,類似的話我也聽過許多,隻是從前一直覺得敬仰我跳樓的人真是有病啊,要不就是被強迫的,因真正值得敬仰的該是亂世裏橫刀立馬功垂千秋的英雄,成王敗寇,我不過是個敗寇,以死殉國,算是沒出息的了,可恨不能天仙化人,力挽狂瀾,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那些沒殉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兄長和姊姊們更沒出息,可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沒出息,也沒什麼好彼此取笑的。
天高地遠,群山連綿,我起身活動筋骨,轉頭一看,卻看到遠處另一頂帳篷前低頭擺弄著什麼的慕言,麵前一堆燃得小小的篝火,周圍是無邊夜色,他頎長身姿就倒映在微微的火光裏,看來也是無心睡眠。
我想,這樣適合兩人獨處的好時候,我是蹭過去呢,還是不蹭過去呢。就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蹭了過去。這個行為真是太不嬌羞。
君瑋曾和我講過許多類似故事,故事中那些大家閨秀們遇到愛慕的男子都“竊竊不勝嬌羞”,那樣才能惹人憐愛,但我著實不能參悟什麼叫“竊竊不勝嬌羞”,而且隻要遇到慕言,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
我湊過去:“你在幹什麼?”
他手中的刻刀緩了緩:“雕個小玩意兒,打發時間。”說完抬頭看我,皺眉道:“還不睡?這麼晚了。”
我本來就不想睡,看到他就更不想睡,可又不能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支吾了兩聲,蹲在一旁看他修長手指執著刻刀在玉料上一筆一筆勾勒。
半晌,慕言突然道:“對了,我的玉扳指還在你那兒吧?”
我搖搖頭:“當了。”
他停下刻刀:“當了?”
我垂頭假裝研究他刻了個什麼,蚊子哼哼一聲:“嗯。”
他沒再說話,繼續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已成形的玉料,不久,一隻小老虎就靈活現地落在手中。
我發自肺腑地讚歎:“真好看。”
他將小老虎握在手裏隨意轉了轉:“是麼?本來還打算用這個來換我的玉扳指的。”
我想了一會兒,默默地從領口裏取出用紅線串起來的扳指放到他手中,又默默地拿過剛剛出爐的玉雕小老虎。
他愣了一愣。
我說:“這個老虎明顯比較貴一點,我還是要這個。”其實才不是,我隻是覺得,那扳指是死物,但這個老虎是慕言親手雕的,雖不是特地雕給我,但全大胤也隻此一件,我就當作是他親手雕來送給我,以後想起,心中就會溫暖許多。
可是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怯怯地湊過去:“你,你能把這個小老虎重新修改一下麼?”
他端詳我遞過去的小老虎:“哦,要修改哪兒?眼睛還是耳朵?”
我端端正正地在他麵前坐好:“你看,你能不能把它修改得像我?”
慕言:“……”
終歸他有一雙巧手,不僅琴彈得好,雕這些小玩意兒也不在話下,周圍開滿了半支蓮,五顏六色的,都被火光映得發紅,他的目光掃過來,望著我時,讓人覺得天涯靜寂,漫山遍野白梅開放,但我卻再不能聞到那樣的味道。
他似笑非笑:“要雕得像你,那就得勞煩你把麵具摘下來了,否則怎麼知道我雕出的這個就是你?”
我心中一顫,喉頭哽咽,卻搖了搖頭。
他輕輕道:“為什麼?”我摸著臉上的麵具,往後縮了縮:“因為,因為我是個醜姑娘。”我初遇他,隻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後一麵也未讓他見到,直至今日,額頭上長出這一條長長的疤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知曉。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第一次因毀容而這樣沮喪。我想給他看最好看的我,可最好看的我卻已經死了。麵具底下流出一滴淚來,我吸了吸鼻子,幸好他看不到。
這一夜我抱著慕言雕給我的小玉雕,睡得很好。直到半夜,卻被不知道誰弄醒。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揉一揉,再揉一揉。
花對殘月,送給我玉雕的人在月下淡淡笑道:“別揉了。”
他伸手要拉起我,寬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來,我們抓緊時間離開。”
我眯著眼睛看他,就像看乍然出現的天神,仔仔細細的,連他一眨眼隱約的笑意都不放過,我說:“去哪兒?”
他垂眼瞟了瞟躺在我身旁的慕儀,不急不徐地:“你不是說至今仍疑惑鄭國月夫人那樁事麼?我們去鄭國解開這樁事,說不定半路上還能碰到君兄弟和小黃。”頓了頓又道:“別擔心,我這些護衛們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他們跟著也是累贅,我們連夜趕路,甩掉他們,往後一路都輕鬆。
我將手遞給他,想了想道:“終歸還是要留個書信的,免得他們擔心呀。”
他輕飄飄拉起我:“不是多大的事兒,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常獨自離家,他們應該習慣了。我理理身上的裙子,又有點擔憂:“但是,但是我就這麼跟著你走了,算不算私奔啊?”
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