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裏,並無想象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裏,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著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裏結凍的冰淩。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隻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盡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裏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隻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裏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裏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隻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隻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麵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裏滿身泥濘的家夥是個什麼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裏撿到的一隻匕首。此時什麼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隻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隻勇猛的雲豹終於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裏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係。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隻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隻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麼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隻是裝出來在他麵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麵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製,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裏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裏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隻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幸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麼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係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拚命奔跑,其實,怎麼樣都好了,我沒什麼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將匕首狠狠紮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裏,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裏,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複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麼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裏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裏,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麵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裏。

看不清他的模樣,隻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發,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麼?”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裏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麼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著傘等候在那裏。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狂有什麼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裏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裏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發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裏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麼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麼,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台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隻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裏?”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隻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盡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麵素質過硬,也隻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裏泡過一回也隻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幹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薑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隻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隻是來灌我薑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薑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薑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裏。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布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裏。我在洞裏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裏,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隻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抬頭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