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試身手(1 / 3)

胡二是神槍手,可惜,他生性好色。

搬舵的捋捋花白胡子,意味深長地說,“要擱古代,你胡二就是後羿,十個太陽一口氣能射下來九個。可自打被嫦娥那個小狐狸精給迷住,後羿就手軟得不行,連個月亮毛也射不落了。”

朱重山一聽笑了,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嫦娥是狐狸精。朱重山的匪綹不大,隻有五十個人,十八匹馬,好刀有上百把,可是槍枝很少,除了四梁八柱有幾把充充門麵的盒子炮外,另有一枝掉了準星的殘廢步槍,在四十個土匪中間輪流使用,希罕得跟寶貝似的。

胡二投靠朱重山時,腰帶上插著兩把德國造,鋥明瓦亮,在衣襟裏半遮半掩,神氣極了,輕輕鬆鬆就把朱重山腳上老毛子的長筒皮靴比了下去。那時候,胡二精神得就像一把德國造,煤油洗去了黃脂泥,渾身上下斬釘截鐵的金屬原色,肚子裏結結實實的全是子彈。胡二的眼神,像新團弄好的狗皮膏藥一樣,熱辣辣的勁頭十足。

朱重山的四梁八柱都喝采:自從上回景陽崗打虎以來,有一陣子沒出過這樣的好漢子了。

朱重山當初收留胡二,主要還是因為胡二仗義。

胡二先前所在的匪綹報字“夜老黑”,跟朱重山的匪綹規模相當。胡二是夜老黑的迎門梁。綁票,砸窖這些行動,搬舵的算計好,當家的點點頭,胡二就第一個放槍,撤退的時候,胡二殿後。頭一槍事關氣數,必須槍響人倒,這沒什麼說的,殿後可就難了。得手後大家把馬撒開,風馳電掣地逃走,把殿後的孤孤零零撇下來,靠他的好槍法拖住紅了眼的追兵,那種形同被同夥拋棄的局麵,殿後的必須能扛得起。

有一次捅了個麻蜂窩,沒有占著便宜不說,還把人家惹毛了,端出一挺捷克式機關槍來,跳跳蹦蹦的,當時就摞倒了五六個。大家沒命地逃,比烏合之眾還像烏合之眾,一直逃回山腳下才敢消停一會兒。遠遠的聽見槍聲越來越稀,終於沒聲了,好比沉沒在深夜的人吐出最後一個氣泡。左等右等,殿後的也沒回來。

天快亮的時候,高大的斷崖報喪似的冷冰冰板著臉,瞅得人灰心喪氣的。

這時候,近在咫尺的,外麵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機關槍聲,把直著脖子打鳴的公雞從房頂摞了下來。大家心驚膽戰出來一看,隻見胡二肩膀上扛著一個受傷的弟兄,把一挺嶄新的捷克式隨隨便便扔到地上,吐了口唾沫,說,“累死當爹的了。”

然後,胡二兩眼一黑,栽倒在地。

這件很給胡二臉上貼金的事長了翅膀,沿著遼河傳遍了兩岸,也隨風飄到朱重山的耳朵邊。

胡二入了朱重山的綹子,仍然當他的迎門梁,日子一久,他的毛病就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胡二好喝,四梁八柱捎帶著朱重山也愛喝,可是胡二喝不起寡酒,他要用女人當下酒菜。倘若十天半月不下山逛一回窯子,他就會把女人奶一樣的山頭跺得亂顫,把兒馬的卵蛋踢得散了黃。每逢這樣的日子,搬舵的就會說,“胡二褲襠裏還藏了一挺捷克式,要把自己的命當子彈。哪天打到彈盡糧絕了,他也就完蛋了。”

有一次胡二當眾宣布,有兩隻狐狸精附在身上纏著他,趕也趕不走,攆也攆不開,所以他好色是逼不得已。匪綹的人聽了自然不信,笑話他離不了女人,是個一輩子裹奶的貨。又有一次胡二拉住搬舵的,信誓旦旦說,看相的替他看過了,說他命犯桃花,說完雙手一攤,作一臉無奈狀:命裏如此,他又能怎麼辦?言語中竟然偷偷打聽,可不可以招募一兩個女匪上山?

搬舵的臉一沉,胡二就笑,“空口白牙,我閑說笑話。真要弄個女匪上山,這狼多肉少的,可怎麼個分法?”胡二溜溜搬舵的頜下花白胡須,又說,“這肉多肉少的,反正你老不好那一口。你老的牙可還硬朗?”

搬舵的一跺腳,作勢就去腰裏摸槍把子,胡二撒丫子就跑,一溜煙跑到山下窯子裏,去試試他自己那一副如狼似虎的好牙口。

土匪有各自的勢力範圍,不能隨便逾越。作了鄰居的兩股土匪,時不常還要走動走動,探聽一下對方的虛實。有一回,夜老黑的人來朱重山的綹子拱拱手,扮個笑臉,扯幾句拜年祝壽的閑淡,臨走時隨隨便便問道,某村張大戶家有些幹貨,摞在那裏好幾天了,朱重山要是沒興趣,夜老黑有心踩了它。

那個村子地處兩綹交界,離朱重山近一些。朱重山不動聲色,說已經看中了,明天夜裏就動手。夜老黑的人聽了就悻悻的,一臉不高興地走了。朱重山急忙派人下山,到張大戶村子附近打聽,外四梁打聽著了,屁顛屁顛回來報信說,那個張大戶不聲不響的,居然開著好幾家作坊,有油坊染坊香坊燒鍋等等,趁著大錢,剛剛從日本人那裏起了一批快槍,有三十枝之多,就藏在家中的磨坊裏。

外四梁還說,村中派出所隻有一個日本人警察鎮著,和他的日本老婆在所裏住家,裏外隻有一把手槍。

朱重山聽了大喜:奶奶的,這張大戶不明擺著要拉隊伍對付咱嗎?趁著翅膀還沒硬,及早砸了它。跟搬舵的一商量,搬舵的說,夜老黑也惦記著那批槍,事不宜遲,要動手就今晚動手,雖然倉促了些,但是一旦過了夜,那些槍就不是咱們的了,夜老黑一定會黑了咱。

朱重山過日子捉襟見肘窮壞了的人,不知道這批槍倒還算了,一旦聽進耳朵裏,兩隻眼睛就放出異光來,滿腦子都是那些寶貝槍枝。那些寶貝在裏頭生了根發了芽,簡直就要開枝散葉長出花來。他一方麵稀罕張大戶,饞得直流口水,另一方麵又和張大戶站在一邊兒,提心吊膽的,生怕夜老黑的算計。不光如此,從此刻到天黑,分分秒秒的時間都是他朱重山的敵人,要跟他爭跟他搶。

朱重山坐立不安,陪著老座鍾的鍾擺走來走去,卻命令參加行動的土匪統統上炕蒙頭大睡、養足精神,其餘的人為他們作準備,把馬拾掇好,洗刷幹淨,搬上最好的鞍子,拿出平常舍不得用的料豆花生餅,讓馬吃飽喝足,再牽出去溜溜腿腳,今夜且有百八十裏好路要趕呢。又讓糧台的老夥夫把唯一一口正長膘的豬宰掉,拳頭大的豬肉和指頭粗的粉條撲撲通通燉進鍋裏,端出留作過年的一壇老酒,拍開泥封,用熱水燙著,熱力一催,那能勾得走人魂兒的酒香四溢。

老夥夫饞得眼淚汪汪的。搬舵的也不言語,拿一隻碗在老夥夫身邊重重一放,滿滿倒上酒,那酒喚作女兒紅,紅得賽過勻好的胭脂。老夥夫咽口唾沫,渾濁的老眼閃出亮光,精神就不知打哪兒竄上身,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一腳踹翻拉風箱的土匪小廝,罵,“火都快叫你鼓搗滅了,你拾掇馬屁股呢?賠出點兒力氣,累不死你個狗日的!”

廚房先就像個戰場,那碗酒就是壯行,刀鏟舀勺是兵器,在熊熊大火的一團興旺中,叮叮當當逞足精神賣弄手段,烹煮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其實土匪常年吃的菜,無非黃豆和粉條,因為它們像土匪一樣禁得起動蕩和忍耐。逢年過節,他們才下山采辦一些肉食、蔬菜,偶爾比較安定了,也會養一頭豬,轉移的時候,視情形不同,或者讓豬自己走路,或者把它變成肉,滿滿塞進眾人的肚子,讓人替它走路。

蒜瓣燒魚、水煮鹹豆子,一樣一樣的,晚飯做好了,土匪們也睡醒了,兩件事之間存在著默契。而且他們醒來得也很整齊,一分鍾之內,從睡死的狀態先後睜開眼睛,記憶從中斷的地方自動連接上,眼珠子微微動了動,就過渡到行動前的狀態。

他們沉默而動作迅速地穿戴著,一個個有條不紊,動作大致相同:換上緊腿馬褲,一圈一圈纏上綁腿,換上輕便暖和的棉鞋,鞋底很軟,走動起來沒有聲音,那種輕巧勁兒,讓人走動起來,連個影子也不會有。寬大的棉襖暫時鬆著,用途廣泛的藍布腰帶甩到肩膀上扛著,要讓肚子裏先滿滿當當裝上老夥夫的豬肉燉粉條。那老東西,平時不肯把本事亮出來,可今天不然,今天,燉肉的香味能飄出五十裏地,飄到夜老黑那邊去,把他們饞得藍眼珠子都冒出來。

胡二一邊往綁腿裏紮飛刀,一邊問外四梁王金堂,“那個日本女人,你親眼見著了嗎?”

外四梁王金堂招子亮堂,耳朵長眼睛尖,附近百八十裏地麵的虛實短長,從來瞞不過他,是踩盤子的好手。人尖子天生跟人尖子走得近,王金堂跟迎門梁胡二狼狽為奸,一個指路,一個動手,分贓的時候活像兩口大豬,擠擠挨挨總在一起,把嘴長長地拱進食槽裏,笑咪咪的都有一份嚼穀。這兩個人,算得上攮子尖兒的兩條刃,是朱重山這個匪綹的金字招牌。

王金堂想了想,反問道,“你見過會自己走路的錦緞子嗎?”

“就有那麼好?”

王金堂眼睛裏,慢慢印出妖妖嬈嬈的兩個和服女人,一左一右嫋嫋挪挪,款款踩著木屐,低眉順眼紅著臉淺笑盈盈,向胡二走出來。皮膚白皙,像經了霜的冬瓜一樣,從皮膚裏淺淺透出一層粉,那份光滑,滑得讓胡二站不住腳,直想把什麼人按倒在地。

朱重山給弟兄們挨個倒了一大碗酒,把老夥夫心疼得直想罵。他的那一碗酒,一滴不剩地倒進了隨身的小酒壺。那酒壺扁扁的鋁殼子,日本貨,亮閃閃的,剛好能倒滿一碗。那一壺子酒,老夥夫細水長流地要喝上半個月呢,而這些人隻管粗著脖子一飲而盡。

老夥夫記起自己年輕時候,也曾像他們那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痛快過,可惜,他的好時候過去了,他肚子裏飽飽地裝滿了回憶,倒也沒什麼可後悔的。這些弟兄們正當年,正是大秤分金銀的好時候,可勁兒造吧!說不定,有人今晚就回不來。

燒火打雜的土匪小廝灰頭土臉,從灶上偷偷瞧過來,咬著柴禾棍兒幹咽口水。他的眼睛裏映著熊熊火光,映著對未來的希望:什麼時候也長大了,能和他們一樣吃香的喝辣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