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者朝廷差滿洲大人閱視海疆,恐沿海百姓相通海上,遂為清野之計。凡沿海二、三百裏棄為甌脫,荒畜牧、焚廬舍,百姓盡徙入內地,築台寨為界;有過此者,命為透越,立斬不赦,百姓搖手犯禁。製府到日,訟言曰:拒敵者當守藩籬;今守堂奧,非計也。我方誌平海外,何以示怯於敵?盍撤諸!移文提督。提督谘覆,以為建設台寨,久有定製;一旦撤去,設有海釁,誰執其咎?製府怒曰:我出京時,朝廷執手麵諭:邊疆之事,悉以委卿;況敕書內巡撫、提督,俱聽爾節製。今如此大事,利及百姓,何以相沮!提督素無大誌,聞而餒甚,遂噤不敢言。自此,透越之罪始免而台寨亦漸議撤矣。
靖南告報搬家人口約計十三萬五千,隨經核減去虛冒一萬四千;製府又與耿王商酌,內有原籍閩人不願北遷者留下萬人,總計十一萬有奇:業經造冊具題。其裝載船隻、過嶺兜轎以及抬扛夫役需至四、五十萬,不惟一時地方無措,而所過中夥、歇店亦無寬地可容。議分作六運,一應船兜夫役,更番起送;每運用清流船五千隻,每船載三、四人,約及二萬人。由福州下船、至浦城登岸,上下行李,往返時日每運約計一月。自十三年三月十五日起行、至八月十五日,六運始完:已經報部。後因藩眾料理不及,又改於四月十五日起行、至九月十五日告竣。製府自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到任以後,無日不谘報鄰省、檄行各屬,酌處水陸之費;公谘之外,複有私函。雖不敢訟言,微寓陰雨之慮。先得川湖蔡總督谘移:平西藩旅,春初啟行。晝夜籌畫,計三藩之眾會集,當在儀、揚之間,地方必有變動。方鰓鰓然重慮於此,忽於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晡後,突有京中愛大人至,齎詔諭靖南王;內雲:朕聞雲南作亂,靖南王相應固守地方,不必搬家。而兵部隨有密劄谘總督,亦僅此三語;始知平西已起兵滇中。愛大人出京,時在臘月二十四日;十七日即抵福州,而搬家之事遂止。十三日,京中複有一大人至,齎詔賜靖南王;內雲:靖南王既經固守地方,其兩翼官兵仍歸靖南王管理。兵部隨有密劄谘總督,亦僅此三語。次日,製府即命兩翼總兵曾養性、江元勳齎領官兵文籍,交送耿王;王不受。次日,製府親往交送,王仍不受。製府曰:朝廷昔以王爺搬家,故令兩翼官兵歸屬於我。今王爺亦仍行管理地方,則封疆之責,彼此均也。我奉兵部密谘,理無不交;而王爺既奉手詔,亦斷無不受之理。耿王嘿然,始領其眾。又三日,京中複有禦前蝦二員至;倉皇迎接,乃耿王弟家書一封,朝廷命使者特持以賜靖南,內中大抵言國恩深厚、勉力忠孝等語。王心益疑。耿王自十三日奉詔以後,闔府披甲三日、王亦衷甲,疑大人兩至,或有別旨付總督;倉卒相圖之事,晝夜惴惴。上元之夕,製府大啟筵宴,幕客畢集,張燈試伎。夜逾半,忽傳耿王披甲行城中,〈石斥〉死百姓二人;急傳令覆掩,遂罷酒。
自十五日至二十日,王與總督猜嫌益急;闔城之人,無不料其相並。製府出示安民,謂朝廷慮海疆多事,靖南王免撤;今方同心共事,爾民毋得驚疑。王府出示,亦如之。耿王府中疑範總督每事相違,且受朝廷殊眷,必有不測之事;屢使人雜在匠役中密來覘視,見無舉動,釁變始息。
朝廷遣使撤藩,雲南差學士傅達禮、侍郎折爾肯,閩中差吏部侍郎陳一炳;陳即製府之中表兄弟也。先是,愛大人至閩,詔書但有“雲南作亂”一語,未悉起兵之狀。愛大人口述雲南兩使臣已為吳王所殺,一炳始不自安。二十一日,擇吉還朝,王與督撫勢不得不郊外餞別。比則猜忌愈甚,王與製府不相見者已六日矣。製府繞階歎息,顧諸客曰:變生肘腋,頃刻間便有作亂之事,為之奈何!餘曰:公與耿王嫌隙已成而情好未破。周太太病已危篤,姻好舊戚,情宜探問。公但以單騎往,毋隨多人,毋帶兵矢;天苟祚公,郭子儀渭橋之事可為也。製府如言而往,靖南驚曰:範老爺來邪!詳問之,不過一人相隨、一人持帖。靖南始延入,嗬衛甚眾。一揖之後,移床遠客,顏色嗔變;曰:聞道爾幾日算計我,我也不怕爾!製府徐曰:我與王爺相好至戚,何怨何隙!今日特為太太尊恙,故來探視,王何疑之甚邪!靖南顏始霽,曰:我固無疑也。製府言益婉曰:我與王爺,同在封疆,相倚無間;而軍民人等訛言繁興,止以我與王爺數日不相見耳。今我在此,願與王爺把酒共飲,以息浮言。靖南置酒飲,逾二十刻始別,製府酩酊馬上歸。次日,遂同出郭送陳侍郎,各歸府。
會城舊例:耿王洗炮,則必先期五日谘會督撫出示曉諭居民,使無驚恐。忽一日,天未明,炮聲轟天而起;製府疑有變,差人偵問,則耿王洗炮也。是日,洗炮至晚,滿城驚駭,釁端已決。
舊例:耿王閱操,先期谘會督撫定期某日,齊至教場演視。忽一日五更,城頭角聲齊動;巡捕官查探,則耿王已下教場,操演竟日。自後,或一更、或半夜、或晝、或晚,忽操,忽止;總督竟如贅疣。
福建省城,周圍四十裏,總督衙門偏在西隅,與王府相去不及五裏,正如藏戈矛在臥榻之側,呼吸生死。時王府額兵計有萬餘,而旗下所畜養甚眾,府中男子年十四歲悉給弓矢、習騎射,鳴劍之心已非一日。總督標兵止有三千,又多虛冒,實按不過二千而已。況土著之人,悉與王府相通。製府雖有駕馭之心,空拳隻手焉能搏鬥,思欲出巡在外:北來則四百裏而延平、又二百裏而建寧、又三百裏而浦城,始達於浙;中間千餘裏,水則危灘逆流、陸則縣崖鳥道,無兵可恃,欲退不能。南去雖屬邊海死地,然興、泉、漳三府尚有海澄公與提督以及各鎮之兵。製府意欲出離虎穴,聯絡聲勢,以俟靖藩舉動,徐為圖之;潛約各鎮於二月之望出巡,會於興化:郵符已登。餘以二月初二日出署歸家,自後不知何以竟止不出;直至三月十五日耿王起事,而製府不免矣。
耿藩左翼總兵曾養性之父,範文肅公舊門下也;向受提攜,每思盡忠於製府。一日密至,求屏左右,告曰:時事不妥,老爺告病去罷!製府曰:我受命秉鉞而來,遑計利害乎!越數日,又密至,屏左右語曰:老爺病也不必告了,亟去,毋及於禍!製府曰:吾生死以之。
製府見時事不可為,命購一短刀,淬其刃,時置枕畔。每宵分酒酣索至,顧視良久,微歎數聲,複慷慨浮大白,不再言;蓋自擬也。臨淮靴刀,其誌日決,曷肯須臾毋死。今尚隱忍被縶,豈臨變時奪去,不容引決邪?
製府在浙江時,夢手持兩斧,遇駕至,俯伏在旁,召語移時。次日,言及此夢。餘曰:其殆升總督也。製府問其故。餘曰:禮不雲乎:賜弓矢,然後征;賜斧鉞,然後殺。公今雖為巡撫,但有節鉞之名,而不提督軍務;持斧見君,非總督而何?未幾,即膺督閩之任。旋許陛見,前席問對,罔弗驗焉。
一日,又夢在朝,把兔魯公解佩刀相贈。製府曰:吾必為總督矣。餘曰:兩江重地,現缺總督,舍公而誰?製府曰:非也,兩江不過為錢糧重地,於今時為緩;朝廷用我,必於多事之地,非滇黔,即福建也。把兔魯公身立武功,解刀相贈,兆在此乎?
文臣無帶刀者,惟總督腰許帶刀,兼武事也。製府陛見時,召語良久;謝恩出,遺小刀殿上。朝廷雲:此必範卿之物,命禦前蝦送還。此乃平日係腰割肉之刀,非帶刀也。然刀乃利器,失之殿上,無終之象見矣。
鄭氏雖在海外,然製府亦有閑諜在彼,時時馳至。餘一日偶見一小冊,內書:東寧國,地形險要,某處山礁、某處水門。官員見任休致,兵馬屯劄多少。文武有陳永華、馮錫範、薜進忠、柯平、洪磊諸人,俱材能知幹。新建天興、萬年二州以及各縣城郭、濠塹,軍器儲■〈倉侍〉,事事修整,時時討練,勢非一日忘中國者。明室子孫,崇養在彼者甚眾,而無一人任事權;年號至今尚稱“永曆”。
閩中窮困極矣,本地錢糧供億兵餉,缺匱已多。自製府到任,投降者日至;每一人至,衣帽靴襪以及賞賚安插,頭目必十餘金、下者三四金。初時樂於設處;漸久漸眾,設處之路亦漸絀,欲拒之則不可,欲受之則帑銀既無可動;幕府又無一錢,不知後來何以辦此。
海澄公爵崇五等,然事權不過總兵等耳。海澄隔會城千裏,製府到任時,先遣信遠迎,書中殷勤謙抑,引李愬橐鞬馬前拜裴晉公故事;雖屬過情,其服膺製府,亦已至矣。
製府膺七閩之任,前任總督劉(諱)鬥尚在閩中,差人至杭迎接;書幣莊腆,有逾常格。取而視之,書中有雲:“恭惟老親翁白龍魚服”;不覺失笑。幕客不通,一至於此!其中聲偶參錯、比儷牽舛,尤多說文不辨之字。聞劉公每歲以五百金延為朱履上客,尤堪噴飯。然豫且之困,不意竟為先讖雲。
某總兵出洋邀截,得大船一隻,有黃綾龍邊敕書賜護國公者,大書“永曆二十七年”;並有護國公劄劄給某副總兵共二件。解至製府,不知所謂護國公者何人也。但細閱劄付,其年月亦用永曆印文——大徑五寸,而上乃“護封”二字,殊不可解。
製府在浙時,先有閩人張濟夫獻平海策一本,語頗詳核。召見坐語,濟夫貌山野而敢為大言,喋喋不已。製府曰:餘今不在其位,未可與謀;俟官閩時,當請教也。送以書儀十二兩而去。及到閩三月,濟夫不至。
海鹽王緒楷,獻招海策,計萬餘言。其中雲:當今招海之計,莫如置造大麒麟一座,上駕皇帝萬歲龍位,沿海巡閱;使山島頑梗之人,聞之莫不駭然曰:麒麟生,聖天子出矣。未有不率眾來歸者。但求憲天老爺準此妙策。如此胡談,竟赴轅門投遞,豈非狂病人邪!
製府自十月朔由浙之六和塔下船,溯錢塘而上。一路數十裏,楓林盡赤,紅葉遍天。沿村步行二十裏下船,青山萬重,江流如畫。有客述二十年前土寇花麵大王作亂於此,今者天清地寧,我輩重遊,不亦快乎!餘曰:世事浮雲,光陰過客;曩者飲錢塘之水、踞虎爪之山,花麵大王亦自以為樂也。瞬眼間煙雲變滅,天道靡常;吾發未白,安知不更生荊棘邪!無端戲言,竟為伏戎。
衢州太學朱仙期,頎白少年,為楚中二眉山人高弟。偶至幕中,言事甚驗。將入京,別製府,言洛陽相會。製府曰:我今已為總督,難道降我巡撫河南,殊不可解。不半年,而仙期死於津門;洛陽相會之語,已屬孟浪。但餘閩歸時,見水月師預言閩事,曆曆不爽,而亦有河南之語;至今疑之。仙期在幕中時,友人問彼雲:水月師何以能前知?仙期雲:隻是靜極生悟,但能自了生死。一日,水月師至,友人亦以仙期問之。師雲:他烏能前知,都今將去矣。未半年,而訃音果至。
餘自閩歸,製府特囑往問水月師休咎。因於二月十九日到杭,隨同差官王道隆至百步塘謁師。師曰:爾今來邪!爾昨歲別我,雲我今年九月入閩,來年三月定歸相看。我搖手曰:不消,不消;今幾月邪?予方悟客歲臨別之言,以為不勞枉顧,豈知暗指時月也。問王道隆曰:爾何人邪?餘曰:範老爺差官,來看師者。師曰:無他言,頭不是斫的;我教他不要去,如今龍潭虎穴,怎能跳出!良久,又曰:耿王逆他不得,逆便要死;雖然範老爺一身在南,舉家在北,如何順得?餘因問耿王今即反邪?師曰:廣東尚不反。遂嘿不言。因辭出。甫行數武,王道隆忽不見;餘傍徨少俟,見道隆又從師舍中出,問之不言。後道隆入雲間、至上海,紆道數日始歸;耿已起兵,不及於難,殆師指點之也。道隆後自盡以謝公。
製府嚴禁供設,衙門內一無所具;大堂上止掛紅綢一幅,內署中僅木涼床數張、破竹椅數把、木幾十數個而已。製府見木涼床,猶以為民間之物,傳諭發出。幕客笑曰:令吾輩席槁而睡邪?乃止。每夜會飲,各坐破椅上;竹久蟲蛀,酒半,客欠申而椅折仆地。不兩日,複然;五日之後,椅折其半,因易木凳而坐。
楓嶺營界在浙、閩,參將以至守把兩省官屬,莫苦於此。而潮州總兵雖轄粵東,亦於閩督有屬;地方連界,藉以互禦,不得不然。
自浦城至省,千裏之中,灘不下數百;最險者莫如黯澹灘、大羅灘、大米灘、阿彌陀佛灘,將軍灘十數處,險各不同。不親閱曆,言之不信。
延津即寶劍化龍之地,去黯澹不遠。餘舟過此,適當風雨晦冥;愾然歎息,不禁興懷於張、雷二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