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花非花(上)(1 / 3)

當年某月的某一天,某地某茅屋,最好是能有一張古樸的床,如果沒有床,一張破草席勉強可以躺著也算不錯了。一個落魄的書生,臉色蒼白,身子奇瘦,往日風采已消退殆盡,衣衫襤褸,身患重疾,已近彌留之際,躺臥在床上(或者是破草席上)。床頭一髒破的碗中盛放著一些時日已久的水,水中甚至漂浮著些灰塵和幾隻不知名的水蟲,在光線的映射下,清晰可見。落魄書生間或艱難地起來喝幾口水,就重又倒臥在床了,他手中緊緊地抓著一張美人圖,一有時間他就會把它展開,呆望著那張圖,好像要把眼睛死死地釘在那張圖上才會安心。每次他都看得入了神,渾然不知外界的一切變化,寒來暑往,樂此不疲。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世了,好像他來到這個世間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無非就是能夠每天都能抓緊時間看望著那張美人圖一樣。外人都對書生這一奇怪的舉動表示驚異,他們每有時間便聚在一起,把書生的舉動作為談論的焦點。每次談論完,他們就都紛紛搖著頭晃著腦,才以書生瘋了、不要命了、神經有問題了、他的人生就此完了等等之類的話做結,然後才心安理得地離去。有時候,他們男女老少就幹脆聚集在書生房門口的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亮開嗓子就不管不顧地談論開了,直到他們的嗓子說啞了,才又有所得地三三兩兩安然散去,有的夫妻甚至回家了還在茶餘飯後就當天的話題再次談論開來。奇怪的是,他們也樂此不疲。當然起先,有幾個婦人,還是會對書生的處境有所可憐,掉起了同情的眼淚來。但是過了不久,她們也就習以為常了,也不再流眼淚了,有的甚至還會說書生大概是瘋了。

當然書生知道自己並沒有瘋,他隻是無能為力了。他活得很累了,唯一的牽掛就是那已失去了的紅顏知己。書生隻想在餘剩不多的日子裏,能夠把以前同自己的紅顏知己所有的點點滴滴,不管是痛苦或者是快樂,再體驗一次就已心滿意足了,所以他爭分奪秒地進行著被外人視為怪異的行徑。書生對自己的遭遇無疑是最清楚的,這世上沒有一個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了。所以書生對外人的驚異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驚異,他知道這世間像自己這麼重感情、這麼專一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書生不想對此分辯什麼,他不想因此而浪費寶貴的一分一秒。他對隔些時日就要在自己房門口出現的各種各樣的影子視而不見,至於說他們都談論了些什麼,書生更是充耳不聞。書生隻希望能抓緊時間,把以前和紅顏知己的點點滴滴,毫不遺漏地再回憶幾遍。書生樂此不疲,全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和世事的變遷。

當然書生最希望的還是能在臨死前見上自己的紅顏知己一麵,哪怕隻是一眼,他就此閉目而亡,也就沒什麼遺憾了。書生發覺自己竟然愛美人如命,書生不禁自嘲起自己是當今的嚴監生,隻不過他們所愛的不一樣而已。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書生剛喝完了一碗稀粥,那是隔壁一個好心的老大娘給書生送過來的。老大娘對書生照顧有加,像疼愛自己的兒子一樣照顧著書生,大多時候都會把自己原本就已緊缺的飯粥施舍些給書生勉強填飽肚子。要不是有老大娘無私的關照,身患重疾的書生,恐怕早已一命嗚呼了。好心的老大娘剛起身離去,書生撿起一根破草席上掉落的草枝,把床前即將被狂風吹熄的殘燭費力又撥了撥,才把即將枯萎的燭芯重又挽救了回來,讓它重又煥發出了光芒。現在書生已經很少看書了,隨著生命力的一步步消逝,書生覺得自己所剩的時日不多了,沒有時間再讓他看書了。書生床頭堆放的書籍,由於久未翻閱,業已蒙上了一層不淺不薄的塵灰,在燭火搖曳的亮光中,依稀可見。

書生原本是想看看那些久未翻閱的書籍的,因為當晚書生突然覺得精神百倍,人也舒坦了許多。但昨晚一個不祥的噩夢,讓書生複又惆悵滿懷。夢中書生衣衫襤褸地橫屍在荒郊野外,一隻凶惡的禿鷹,空著餓了多日的肚子,從高空中振翅直奔書生的屍首俯衝而來。當它堅硬、銳利的尖嘴,發了瘋似的啄噬書生冰涼的肉身時,睡夢中的書生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書生甚至大叫了一聲,才複歸於沉靜。後來,書生就清晰地聽到了慈祥的母親在自己耳旁埋頭散發號啕大哭,震耳的啼哭聲響徹在書生的周圍,久久無法散去。母親一直重複著這麼淒涼的一句:兒啊!都怪你太早涉足紅塵,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啊……母親的哭喊聲此起彼伏,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才歸於平息。翌日醒來,回想起昨晚夢中的情景,書生不禁驚詫於自己竟然還能一覺睡到天明,卻未被險惡的夢境所驚醒。但這讓書生更感到自己的時日恐怕不多了。書生直覺昨晚的夢肯定是一個明顯的暗示,連日來不停的咳嗽,以及日漸虛弱的身體,更堅定了書生的看法。有一次,書生甚至還咳出了血來,那隨之而出的斑斑血跡,瞬間沾滿了書生的嘴角。當那冰涼的液體觸及書生尚餘溫熱的皮膚時,書生還高興了起來。他以為這次他終於咳出了痰來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的病還有好轉的機會。但當書生伸手去擦拭,看到手上沾染的斑斑紅跡。他才知道自己白高興了一場,才自嘲起自己的愚癡來。從那以後起,書生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就越來越了如指掌了,他更加明白自己的時日不多了,也就是從那次起,書生就幾乎沒有觸及那些跟隨他奔波半生的書籍了。

所以這次書生隨手抽取出床頭的一本老子的《道德經》,輕輕地拂拭去書皮上的灰塵,正欲翻開閱讀時,想到了昨晚不祥的噩夢和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時,他複又把業已攤開的書籍緩緩地合上了,然後獨自沉思了一會,才決絕地把書物歸原處。

他現在所需要的就是希望能抓住一分一秒看望時刻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美人圖,力爭把以前所有的往事都回憶起來,才能安心地亡去。於是,借著微弱、隨風搖曳的燭光,書生利索地從自己的衣襟中掏出了珍藏多年的美人圖,小心翼翼地把它平展在自己的眼前,這張經由書生珍藏多年的藏圖,雖然跟隨著書生幾經奔波,卻依然保存完好,絲毫看不出有什麼破綻,特別是圖紙的顏色和裏麵的人物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書生此生所做過的事情中,把這張圖珍藏得如此完美無缺是讓他最為滿意的。

此刻,窗外依舊風雨交雜的,並且風雨有越趨肆虐之勢,不時有驚人的電閃雷鳴出現,一條彎曲的閃電像毒蛇一樣剛從窗外躥過,緊接著伴隨著巨大的悶雷轟隆一聲響,就又有幾條盤旋糾纏在一起的閃電,好似被響雷活生生地劈開,轟地一下,四分五裂地也就硬生生地碎裂開了。書生不覺被這巨大的悶雷所驚,愣怔了一會,竟一時忘了去看那美人圖了。他從小膽子就小,每逢遇到什麼驚懼的事情,總是往父母的懷中縮,但那時候,書生卻是快樂的,至少他還有依靠。一陣狂風,肆無忌憚地踢開了那扇搖晃不止漏洞百出的木板門,無情地席卷了整個茅屋,書生不覺渾身又一哆嗦。這時,他才記起隔壁那個好心的老大娘已經走了許久了。書生隻得起身把那門重又關緊,順帶把接雨的盆罐中滿了的水潑出門去,但書生的能力隻能勉強顧及到那些漏水凶猛的地方,至於說那些相對微不足道卻又步步緊逼的地方,書生是無能為力了。為此,梅雨季節可以說是書生最為難熬的日子了,長年累月地生活在陰濕的地方,使書生顯得比常人浮腫了許多,蒼白了許多。他甚至已經出現了老年人才特有的症狀。他最近常常沒來由地腰酸背痛,卻又得慢慢地獨自忍受著折磨,有苦無人訴說。特別是逢到刮風下雨的日子,疼痛也就更加肆虐地席卷了他身體的各個要害部位,有時,他甚至出現了難以挪動身子的情況。有一次風雨天,他拿著一隻破碗去盛從屋頂滴落下來的清水喝,當水就快滿了時,書生還算及時地移開了碗。但當他雙手捧起碗喝到一半時,那手卻不聽使喚地劇烈疼痛了起來,鑽心的疼痛瞬間迫使書生丟下了碗,餘剩的水潑灑了一地。碗最終停止了骨碌的滾動,靜止了,但書生的疼痛卻絲毫不見減緩。他疼得齜牙咧嘴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才稍稍緩息了下來。等他清醒了過來時,風雨也才稍稍止歇,書生已不知他到底躺倒在地上有多少時候了。

一陣滾雷猝不及防地從空中轟隆隆席卷而過,那巨大的滾動和聲響,打斷了書生悠遠的回想。書生又再次凝望著屋裏的一切,他發覺此刻他已分不清現實和過去了,這樣的情形已不知多少次出現在他的眼中和夢中了。屋中的漏水處仍在滴滴嗒嗒不斷地往下滴著水。那些水連綿不絕地往下滴落著,讓書生看得入了迷。書生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這正緩緩滴落的水一樣,總有一天會滴完的,隻是書生還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書生多麼希望這水就這麼一直緩慢地滴落下去,永不停息。書生覺得這樣很詩意,慢慢地竟喜歡上了這不斷滴落的漏水。如果不是漏得太凶,他也不再拿盆罐去接它們了,看著它們像小蛇一樣在地上自由自在地蜿蜒遊走,也不乏是一種消遣。書生覺得自己要是也能像它們那樣自由自在地遊走,那該有多好啊!書生突然之間感慨萬千,好似有千絲萬縷的情感把他緊緊地包圍住了,讓他有感卻不能發。以前每逢這樣的時刻來臨時,書生一般會毅然地拿起筆,把千絲萬縷的情感一一解剖了,條條理清了,然後理智地寫下了一些感人的詩篇,當然書生寫得最多的是對愛人的思念之情的傾訴。那些書生寫過的滿意的詩篇,書生理所當然地也進行了保存,現今就把它們完好地封存在一個精致的檀木盒中。那是他的母親臨終前,托付給他的唯一的遺物。聽母親最後艱難地說,那是他們家世代相傳的寶物,要他好好保存,將來好傳給自己的媳婦。母親勉強把這句話說完,也就安然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臉上甚至流露出了欣慰之情,沒有絲毫痛苦的情狀。平日,母親常常告訴他說,這輩子受了那麼多的苦,死了也要死得風光點,並叫他不要哭,要為她感到高興。母親以自己為榜樣,說到並且做到了,她死了,但卻麵帶著欣慰之情。書生本來是決定要完成母親的囑咐,不掉一滴眼淚的,但看著母親慈祥的麵容上那些刀刻般的皺紋和滿頭絲縷的白發,想起母親平日裏的音容笑貌,特別是母親對他親切的囑咐,書生終於哇地一聲哭開了。他像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盡情地哭了,哭得泗涕橫流,卻不自知,好像他生來就是為了在那天哭個透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