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放歸
此刻,父親的身後是浩浩蕩蕩緊隨著父親而來的千軍萬馬,他們都在父親一人所散發而出的英武之氣中,顯得身影模糊,卻又身影憧憧,氣勢磅礴。而距離父親前方不遠處則是敵軍,他們同樣氣勢洶洶、不甘示弱。看來,兩軍即將展開一場不可避免的生死廝殺。果然,不一刻,就從敵軍之中,殺出一員勇猛、凶悍的大將,騰騰殺氣彌漫周身,讓人不寒而栗。那大將騎在戰馬上威風凜凜、孔武有力,也就是個大約二十出頭的野蠻漢子,橫挎著一長矛,矛頭直指父親,大喝著父親的名字,咬牙切齒地指名要父親前去迎戰,並聲聲揚言不取父親的首級,誓不罷休。
父親那時已是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廝殺搏命的場麵曆經無數,被父親手中的大刀砍下的頭顱更是不計其數。父親可謂戰功赫赫、英勇無比。作為當時一個聲名顯赫的將軍,父親從不知道何為畏懼,隻知道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父親每一次與敵軍交戰都是全力以赴、拚戰到底,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一次,父親與敵軍的大將大戰了幾百個回合,彼此都已是筋疲力盡了,還分不出勝負。在雙方處於膠著的狀態之下,父親的大刀被敵軍大將的大刀緊壓在下,掙脫不得。雙方都使盡氣力,想把對方給製止下去,好殺退對方的氣焰,都咬牙切齒地用盡全力牽製著對方,不時傳出了由心底直奔喉嚨而出的怒吼的聲響。那刻,父親雖然處於劣勢,但依舊誓不罷休。他要反敗為勝,直取敵軍大將的首級。父親也不知是從哪裏逼將出來一股氣勢與力量,霎時隻聽得父親大吼一聲,響徹雲霄,大刀從敵將大刀底下掙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刀起頭落。敵軍大將的頭顱骨碌滾落在地,殷紅的鮮血亦隨即撒滿了一地。
過後父親回憶說,那刻他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量讓他死裏逃生,仿佛有如神助一般。或許是那次父親命不該絕吧!其實,久經沙場的父親隻信奉視死如歸、不懼一切。但那些差點要了父親命的危險時刻大多是在父親青壯年時發生的,如今父親雖威風依舊、勇猛依舊,但早已青春不再,已屆老邁之年。父親此次已經是最後一次受皇帝的重托前來迎戰殺敵的。他兩旁緊跟著的兩員副將,雖略顯青澀,但卻年輕氣盛。
在兩名年輕副將千方百計的勸阻之下,父親依舊不甘示弱,單獨一人策馬前去迎接挑戰。父親從來不把那些狂妄的毛頭小子放在眼裏,父親征戰多年早已砍殺過無數如此模樣的將士。父親策馬奔騰的背影讓我們聯想到了那次他前去解鳳城之圍的堅強的身影。隻不過,此刻父親的背影雖依舊寬大,但卻依稀可以看到它在飄搖不定的風中,連同那件跟隨他征戰多年的白色披風隨風發出了微微的顫抖,而那匹馬依舊是當年那匹紅鬃馬,雖然同樣老邁,但父親還是不舍得換掉它。父親早已決定和它生死與共,奮戰到底。
一次,父親決定要把那匹馬撤換下來休息休息,畢竟它已經跟隨他征戰多年,如今也越發老邁了,是到了該享享清福的年齡了。於是,父親就完全解開了纏繞在它身上多年的行軍必備的全副武裝,使它徹徹底底地改頭換麵,身上的毛發重新接受大自然清新空氣的熏陶。那刻,它看起來年輕了許多,輕鬆了許多,全身容光煥發。父親順勢輕輕地撫摩起它來,一遍又一遍細心地撫摩著,生怕一個不小心觸碰到了它身上的痛處(之前在九死一生的戰爭中的受傷處)。父親老是覺得它們還沒有痊愈,還依舊傷痕累累、鮮血淋漓。包括他自己身上的傷口,父親每次洗澡時也總是小心地嗬護著。父親難以避免常在噩夢中驚醒,他經常看到鮮血淋淋的畫麵。所以,父親也變得越發敏感,即使堅強依舊。而紅鬃馬則是照先前一樣伸開舌頭不斷地舔舐父親的臉頰。它不厭其煩、樂此不疲。從它不間斷的柔軟的舔舐中,父親知道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滋潤。那是在一個空曠無人的寂靜的草原上,而眼前就是它原來的家。父親不斷泛湧的淚水同樣滋潤著它依舊容光煥發的毛發,那些毛發再次得以全部沐浴在清新的空氣中盡情地呼吸。它們在快活地舞動著,歌唱著,歌聲與遠處的風聲、草聲混合在一起,難以分辨。它於是也流露出了醞釀已久的淚水,瞳孔裏水波一樣清澈、靈動。於是,它舔到了自己的淚水和父親淚水的混合物,裏麵混雜著難以言說的複雜滋味。
越發年邁和憔悴的父親終於抹幹了眼淚,但是紅鬃馬的淚水依舊不間斷地流淌到了他的臉頰,有些順勢滲透到了他的嘴裏,讓他感覺到了苦澀滋味的滋潤,於是,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從心底油然而生。紅鬃馬依舊邊流著淚水,邊輕輕舔舐著父親的臉頰。這讓父親原先躥起的那股決絕的勇氣不由流失了許多。父親心裏頓時亂了套,原先的計劃瞬間被動搖了,麵臨著破碎的邊緣,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那刻,時間仿佛就此停滯了流轉,畫麵也隨之定格了下來:一個老人在輕輕撫摩著一匹老馬,一匹老馬在輕輕地舔舐一個老人,不斷泛濫的淚水在他們之間輕快地奔流遊走,像是一條清澈的河水一樣泛湧著某種難以捉摸的光輝。是父親率先打破了這幅美麗畫麵的沉靜,馬要奔跑起來,奔向何方,主動性在於人,這點征戰多年的父親深有體會。於是,他率先掙脫開了馬的纏綿,再次躍上馬背,策馬奔騰起來,就像當年他率領著十萬大軍前去解鳳城之圍那樣灑脫不羈。他頓時感覺自己仿佛年輕了許多,臉上也跟著容光煥發。這是每次父親策馬奔騰時的獨特體驗,也是常人難以覺察的。但看過父親策馬奔騰的人都知道馬背上的父親英姿煥發、不同凡響,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身上不斷散發出萬丈神聖的光芒。那刻,父親是神而不是人。他唯一的敵人是他自己。此刻,父親策馬自由地奔騰,身上魅力無限。馬在哭泣,自由地奔騰,淚水一路揮灑,隨風飄揚。
父親想讓它重新回歸到大自然中去自由地馳騁,它早該需要休息了。但是父親依舊舍不得它,所以跟隨著它向草原深處奔騰了一段難以測量的纏綿的距離,才決絕地跳下他早已熟悉的馬背,重新躍上另一匹年輕力壯的深黑色的馬匹。那是他在一棵粗壯的樹下早已預備好的一匹馬匹,匆匆掉轉過馬頭,駕的一聲,重新策馬奔騰了起來。父親不敢再回過頭去,大義凜然般地策馬隨風加速馳騁,依舊威風凜凜,風頭不減當年。但父親那刻堅強的外表下卻顫抖著一顆極端脆弱的心,它在隨馬奔騰而不斷地顫抖,瀕臨破碎的邊緣,每每又被大風給吹到了安全的境界。
那刻,父親的內心燃燒著熾熱的火焰,時刻融化著快要冰凍的心情。父親沒有聽到它追來的熟悉而又清脆的馬蹄聲,一顆奔騰得快要破碎的心也隨之慢慢地安定了下來。於是,心中燃燒著的火苗在漸漸地熄滅,冰凍的心情也在逐漸全部融化透徹,漸漸顯露出清潔而透明的本色。眼前風光越發美好,原先的陰翳一掃而去,顯露出一片明朗。腳下強健無比的馬蹄聲震天動地響徹整片荒無人煙的原野,聽起來堅定不移、鏗鏘有力。它們在不斷地敲擊著大地,同時也在時刻鼓舞著父親的心,讓它變得更加堅定。當父親到達家中,一顆心也就此緩緩平定了下來,不再顫動,仿佛他的心在那刻也已經死去。那刻他頓感筋疲力盡,一下馬,就此跌坐在地,就像他剛剛參加完一場極為慘烈的戰爭一樣。他再次拚死殺敵,僥幸得以存活,但已累得不行,他感到從沒有那麼累過。他需要大口喘氣,立即呼吸新鮮的空氣,才不會窒息而亡。
那時,剛好有一陣大風吹過,院中的那棵榆樹隨之飄搖下了一片青綠的榆葉。它輕盈地在風中打轉,漂浮不定,像是迷了路一般手足無措。它漂泊了許久,終於累了,需要休息了。於是它終於下定了決心,不要在空中浮浮沉沉,那是一種毫無方向感和目標的生活。它會累死的,它要降落,定居在一處安定的所在,安居樂業,直至終老。然後,在它快要徑直降落時,它選定一處茂盛的草原。那草原上長著濃密的黑草,在隨風盡情地搖曳生姿,它們看起來清閑自在,無憂無慮的。那正是榆葉一生所追求的終極目的地。於是,它急速地奔向了它。降落,降落,降落,再降落,它終於到了,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了。它在落地前還竭盡全力猛地一躍,想把所有埋藏心底已久的快樂都透徹地一氣流露出來。它甚至歡聲歌唱,驚動了那些沉寂已久的黑草們,於是它們也隨之輕輕地躍動了幾下,就又歸於平靜了。那些黑草此刻就茂盛地生長在父親的頭頂,它們不需要多少陽光雨露的滋潤,卻也生長得極其茂盛。它們需要父親不斷奔湧的心血的滋養。而此刻父親的心也在不斷地下降下降,他全身的血液在不斷地往上洶湧而去,去滋養那片茂盛的寂靜的黑色草原。
但是好景不長。父親都還沒有站起身,還沒有喘息夠,就有一片越發清脆且強烈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隱隱地隨風向他傳來,於是,原先沉靜的境界複又泛起了不平靜的漣漪了。馬蹄聲越發轟鳴了起來,夾雜著難以磨滅的嘶鳴聲,父親聽出來了那是它特有的聲音。父親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他一顆正在下降的心,也重新躁動了起來,不安分了起來。於是,他體內那些正不斷洶湧而上的血液也隨即在瞬間崩潰,四散開來,再也抵達不了終點,去滋養那片茂盛而又寂靜的黑色草原。
於是,父親在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的臉色白得可怕,並且隱約有皺紋在慢慢地爬行、生長,扭曲成一團,縱橫交錯在一起。特別是他一頭原本黑密的頭發,此刻卻似乎在瞬間幾乎全白了,可與父親此刻的臉色相媲美。而這前後也不過才一會兒的工夫,它們蒼老的速度同樣驚人,無可阻擋,在越發強烈呼嘯而來的風中戰栗不止,原先的瀟灑姿態早已蕩然無存。
於是,那片榆葉也在瞬間覺醒,它發覺是自己當初迷蒙的眼睛看走眼了。它當時是被一陣風所攜帶而來的沙礫所迷惑了雙眼,竟把一塊如此荒涼的草地看成了一塊茂盛的寶地。現在它才知道那絕不是它的終極目的地,它後悔了,它不屬於這裏,它要立即離開它,再度漂泊和追尋,直至生命的終結。它坐立不安,時刻在等待著適宜時機的到來,終於又一陣大風刮過,瞬間成全了它。它順勢從那片荒涼的蒼白的原野跌落下來,重新開始了漂泊的旅程。它需要重新找到一個可以安撫動蕩不安心靈的永恒家園。那陣大風中依舊夾雜著抹殺不掉的馬的熱烈的嘶鳴聲。它們不斷地在父親的耳中嘶鳴,並且絲絲直躥父親的內心深處。
父親擔憂的局麵最後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它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父親無論如何都得接受考驗。不一會,那匹紅鬃烈馬就呈現在父親傷感的眼中了。它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沒有感染到半絲的風塵,身上光鮮的毛發直立著,迎風飄揚,像是插上了許多勝利的鮮豔的旗幟一樣花枝招展。它還在不停地嘶鳴和喘氣。那刻,父親和它迎麵再次相逢,就都熱淚盈眶了。然後,它緩緩地向蒼老許多的父親走去,腳步依舊堅定,清脆地踐踏著土地,發出天籟般的不絕回響。整片大地鬆軟而濕潤。此刻曆經萬般磨煉的那片榆葉也早已停留在了它上麵,盡情地呼吸著它所散發而出的溫潤的氣息,軟綿綿地與大地進行近距離的肌膚之親和心靈交流。然後,它被堅強的馬蹄在不經意間踩到了鬆軟大地的內心,與大地完全融為一體,誰也離不開誰了。它將在裏麵安居樂業地享受著高貴精神的滋潤。它終於找到了自己永恒的樂園,不再遭受漂泊之苦。它終將也會成為一種高貴精神的象征,到那時肉身終將與它徹底絕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