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廣寒秋(1 / 3)

進了三月裏,天就沒有那麼冷了,葳蕤的細密綠意也已見雛形。

長閑宮近日才修繕過,一片春景動人得緊,寧潤走在廡廊下,卻沒有半點心思去看,他走得很快,但步履沉穩並沒有亂相。行至拐角處,漸聞說話聲,寧潤的眉就皺了起來,然後斜刺裏便突然冒出兩個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見是他,急忙行禮:“見過印公。”

寧潤的腳步慢下來,站定,訓道:“怎麼走路的!”

吵吵鬧鬧換了別地也就罷了,偏偏是長閑宮,這宮裏頭如今呆的是誰?那是成國公燕淮!

“都給我仔細著腦袋!”寧潤的口氣漸漸冷厲起來,頗有幾分像是故去的汪仁。

小太監們再不敢言語,隻喏喏應是。

寧潤這才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他自己則繼續疾步前行。

長廊回曲,四周景致卻是越走越荒涼,寧潤隻覺得身上忽然一冷,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自家師父來。他師父怕冷,很怕,一入秋就開始穿大氅,多厚多暖和都嫌不夠。

為人脾氣也不好,擔著司禮監掌印一職的時候尤其是。

但他師父汪仁伺候的主子,脾氣倒很好,不像是他的,太難琢磨了。

按說,燕淮為了清算東西兩廠,前腳殺掉了他師父,後腳就應該把他也給殺了,可燕淮偏偏沒有。不僅如此,沒過多久,這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還叫燕淮給了他。

他不想接這個擔子,但有賊心沒賊膽,隻能硬著頭皮過下去。

半響,寧潤終於走到了偏殿門前。他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才換了張笑臉走進去,然後一路走,走到那張寬闊的書案前。

上頭堆滿奏折,隻餘靠右一角,擱著一盞鏤空瑞獸銀器香爐,裏頭點的是瑞腦香,香氣聞得久了,不覺冷冽泛苦。

寧潤靠近了些,躬身彎腰,輕聲道:“國公爺,長平侯不好了。”

書案後正提著朱筆批閱奏章的年輕男人聞言,動作微微一滯,抬起頭來望向了寧潤。他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年少時瞧著隻覺昳麗,而今眉眼深邃了些,就更勝從前。

但寧潤知道,這人壞不壞吧,跟相貌是沒有幹係的。

他師父也好看,但論心眼,沒準比燕淮更壞,隻是可惜了一招棋錯,連命也丟了。

“長平侯林遠致?”

寧潤見他開了口,連忙頷首應是:“正是這一位。”

燕淮仍舊聲色不動,繼續落筆,低著頭垂著眼瞼問道:“他怎麼了?”

寧潤道:“說是受了重傷,想請鹿先生前去救命。”

這些年,燕淮麾下的鹿先生在京城裏應是無人不曉的。鹿孔雖不是禦醫,但精通岐黃之道,有神醫之稱,長平侯這既然快死了,也就難怪他會想到鹿孔來。

但是……

“他倒是膽子夠大。”書案後的燕淮嗤笑了一聲。

寧潤在心裏暗歎一聲,心道果然如此。

敢問成國公燕淮借人,這長平侯的膽子可不是夠大了麼?

但他死都快死了,想必也沒什麼可怕的。

說來,這長平侯今年也還沒滿三十呢,年紀輕輕的,倒是可惜。

寧潤想著這事,莫名有些唏噓起來。

這時,燕淮忽然擱了筆,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他既然能求到你跟前來,看來還有幾分門道。”

寧潤聽著,背上一寒,差點沒繃住就地跪了下去。

“罷了,下不為例,你走吧。”良久,燕淮重新提起了筆來。

寧潤如蒙大赦,長舒了一口氣,當即就要退下。然而沒等他走出三步,他忽然聽見燕淮在背後低低問道:“長平侯林遠致,他夫人是謝寺卿的女兒?”

寧潤隻得又轉回身去:“如今是謝通判了。”

京城謝氏一門近些日子被燕淮接連打壓,謝家六爺謝元茂也沒能避免,被狠狠貶謫了。

“是長女?”

寧潤有些吃驚,他連謝元茂被自己貶謫了也不記得,怎麼會記得謝元茂的女兒嫁給了誰?怔了怔,他才回答道:“國公爺好記性,是謝通判的長女。”

謝元茂的長女據聞未出嫁的時候就不大受寵,一直寄養在謝家長房老太太膝下,他的次女倒是謝夫人陳氏親生的,自幼嬌寵著,嫁給了梁國公府的世子爺。

“嗯。”燕淮淡淡應了一聲,忽道,“也罷,左右鹿先生近日閑著,就請他去長平侯府看一看吧。”

寧潤更驚訝了,但他不敢深想,也深想不了,燕淮的心思自來難以捉摸,他早已斷了去揣測的念想,於是他隻是恭敬地應承下來,轉頭去請了鹿孔。

鹿孔聽完也很詫異:“那位長平侯看來很不一般呀。”

“一般不一般咱家不清楚,但國公爺起先是沒答應的。”寧潤笑著搖了搖頭。恐怕不一般的是那位林夫人謝氏……但後半句話他並沒敢說出口……

好在鹿孔也不多問,燕淮既讓他去,他就去。

他帶了個小徒弟背藥箱,就出了門。

寧潤打發了小太監隨行領路,然後便轉身去給燕淮複命。

到了長閑宮偏殿,燕淮依舊在伏案批折子。

嘉明帝今年才九歲,離親政還遠得很,這朝中大小事務全是攝政的燕淮在處理,一日日忙得很。寧潤有時候會想,他雖然脾氣怪了點,但論能力卻顯然比先帝強得多了,而且折子他批,朝中事務他管,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擔著責,怎麼就不索性坐上那張椅子當皇帝算了?

非得找個小孩兒當皇帝,不知圖的是什麼。

寧潤走到桌旁,道:“鹿先生出發了。”

燕淮頭也不抬,聞言隻是問:“長平侯是怎麼受的傷?”

寧潤道:“長平侯府的小世子不慎溺斃,長平侯夫人太過悲痛失心瘋了,不知怎地就拿發簪紮了長平侯,這紮的還是心口,也是得虧長平侯運氣好,偏了一絲,叫他如今還有口活氣在。”

“瘋了?”燕淮筆下忽然一頓,折子上便留下了一道長痕。

朱砂痕跡,鮮豔若血。

寧潤瞧著,隻覺自己眼皮一跳,聲音就輕了下去:“聽說是,瘋得挺厲害,攔也攔不住,還將長平侯的一個妾殺了。”

燕淮抬頭,蹙起了眉,神色有些冷,又似乎有些遲疑。

寧潤不敢吭聲,隻站在桌子邊上一動也不動。

“鹿先生走了多久?”燕淮問道。

寧潤忙張嘴道:“已有一刻多鍾。”

燕淮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色淡漠地道:“備馬。”

寧潤一愣,回過神來便忙不迭地應是,三步並作兩步出門吩咐了下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燕淮竟然要親自去長平侯府。

長平侯府的人,也沒猜著會有這一出。能請動鹿孔,那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兒,至於燕淮,以長平侯府這個破落門第,還遠遠不能叫他屈尊親來。

是以燕淮一到長平侯府門前,長平侯府就亂了套。

原本就因為林遠致和謝姝寧的事鬧了個人仰馬翻,這會來了個大人物,就更是沒有章法了。偏偏,最要緊的鹿孔鹿先生現下卻還沒有到。

燕淮策馬而行,雖比鹿孔晚出門,卻比他早了片刻到達。

長平侯府的黃總管見狀,當然不敢置喙,隻是心下難免愈發焦急,又不敢問燕淮為何前來,一張臉是憋得陣青陣白,半響恢複不了。

燕淮問他:“長平侯呢?”

黃總管苦著臉:“正候著鹿先生呢。”

燕淮麵無表情地點一點頭,又問:“夫人呢?”

黃總管一愣,支吾起來:“夫人,夫人她……”

“怎麼了?”燕淮皺起眉頭,掃了他一眼,口氣有些冷。

黃總管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連忙將視線移開,腦袋低下去,顫巍巍回答道:“夫人她已經去了。”

他說完後,站在他對麵的年輕男人卻一直沒有出聲。

但氣氛越來越冷,冷的像是冰,尖銳的冷。時間恍若凝滯,黃總管的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隻過了一瞬間,燕淮終於開了口。

他說:“帶我去看看夫人。”

伴隨著話音,他的眼睛裏有太多情愫飛快閃過。

吃驚、後悔、悲哀、疑惑……紛雜繁多……

然而等黃總管慌慌張張抬起頭來時,看見的卻隻是一雙淡漠冷清的眼睛,像死水,沒有半點波蕩。他不知道,曾幾何時,這雙眼睛也曾亮如秋水,半點心思也藏不住。

隻是可惜了,見過燕淮那雙眼睛的人,大多都已經不在了。

黃總管有些不大敢帶他去見謝姝寧,也不明白他為何要見一個死人,但他更不敢違逆燕淮的話,於是他隻能應承下來,然後一麵走一麵大著膽子詢問鹿孔何時能到。

他家侯爺的命,可是不長了。

但他問了一遍,燕淮卻沒有回答。

黃總管就知道,自己這話是不能再問第二遍了。

他就閉緊了嘴,隻專心將人往世子林箴屋子裏帶。事出突然,誰也還來不及收拾。黃總管親自帶著人,將林遠致扶回了房,就立刻去請了大夫來,後腳又喊了林遠致的幕僚,結果大夫看不了,幾人一商量拖不得,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也得進宮求鹿先生出手。

是以,這一路求,就求到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寧潤跟前。

不過眾人也沒指望真能請來鹿孔,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黃總管事後又回了出事的那間屋子。他曉得,小世子沒了,夫人很傷心,但怪罪溫姨娘也就算了,怎好對侯爺動手。黃總管思來想去,很有些生氣,可他是個下人,怎麼也不能對夫人橫眉豎眼。他就隻好忍著氣,走進屋子裏去想勸謝姝寧先回房歇著。

可誰知,他進去一看,卻發現夫人坐在床沿,俯身抱著小世子的屍體一動也不動,而伏在她腳邊的溫姨娘,血淌了一地,早就冷了。

黃總管戰戰兢兢的,先喊了一聲“夫人”,見她沒動便打發小丫鬟上前去喊。

小丫鬟也害怕,磨磨蹭蹭走到邊上,喊一聲仍不見回應,隻能回頭看黃總管。

黃總管便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無法,隻好伸手去拍謝姝寧的肩頭,哪知一碰人就像是見鬼似的跳了起來,尖叫起來:“夫人沒氣了沒氣了——”

黃總管聞言,也顧不得訓她大呼小叫沒體統,隻連滾帶爬地靠近去看。

結果一看,真沒氣了。

黃總管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了溫姨娘的那灘血泊裏。

他就想,侯爺昏昏沉沉的危在旦夕,這事他也拿不了主意,便索性趕走小丫鬟,自個兒將門一鎖,先不管了。若侯爺也死了,那就再說;若侯爺活了,那這事自然有侯爺做主處置。

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原先沒有溫姨娘的時候,府裏還挺好,但她來了,這侯爺就變了。

底下的人閑言碎語的,還叫侯爺抓了人殺雞儆猴狠狠打了一頓。夫人就此怪上了侯爺,後來溫姨娘有孕,夫人的日子就更難過了,連帶著小世子似乎也不大討侯爺喜歡。

黃總管私心裏覺得這溫姨娘是個狐狸精,但侯爺卻沒什麼錯。

男人嘛,總是這樣的。

夫人怪侯爺更甚過溫姨娘,顯見得不大對。

走在路上,黃總管暗暗歎了一口氣,好容易走到門前,慌忙掏出鑰匙來開了鎖,躬身請燕淮進去:“國公爺請,夫人就在裏頭。”

若謝姝寧活著,這般見麵自是於理不合,但人死了,也就沒法講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