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沙悟淨演說司幽國童婉娘飄泊落風塵（下）覺穎二人往東上了海岸，不多時，便見群山之中有城郭人家，正是司幽國。行到京城外，斂雲下地，從正北玄武門入城。沿大路南行，離城關不遠，便見路東綠樹叢中有一座大廟，正是司幽廟。入寺掛搭，住進了客房。洗漱方罷，見個老僧來打掃送水，覺穎問道：“聞說你這國裏，一人心中想事，不須言語，就能暗中與人溝通，可是有的？”老僧道：“二位，這思幽的本事是開國始祖司幽傳下來的。當初我國之民本不會說話，司幽老祖傳下一法，靠沉思默想，來相互交通心事。後來，從東土中原傳來了說話的本事，可思幽仍習用如常。其實，國人自古就有這靈異，你等外來之人，進了這國，受這靈異感染，不久就多少思幽得起，二位往後自會曉得。”圓智笑道：“有這般好事，行事交流就方便多了。”老僧道：“方便也算方便，好事倒也未必！”圓智詫異問道：“還有什麼不好之處？”老僧道：“這京城裏，近日流傳一個故事，且聽老僧講給二位聽：童婉娘的故事二十多年前，京城有個童家戲班，就中唱小生的是個姑娘，名叫婉娘。婉娘無爹無娘，小時四處要飯流浪。戲班老板見她聰明可愛，領她回來，教她跟班練唱，六、七歲上就能頂個角兒上台，十二、三歲就唱紅了京城。婉娘愛唱小生，她生得俊俏，功底厚實，裝扮起來，陽剛之美又帶著些柔和嫵媚，演來出神入化。直教觀眾中的後生小子、名媛佳麗神魂顛倒、如醉如癡。都想和她認個相知，便都來思幽相通。相約思幽，想到你時，如同來敲你家大門，開了門便好說話，閉門不納也就罷了。婉娘那經得這許多人來相約，下定決心，概不接待。雖說如此，來約之人蜂擁而至，就如敲門之聲不斷，揮之不去，也夠叫人心煩的。是以，每次演出回來，總有三五日不得安寧。婉娘受擾不斷，無可奈何，就上廟進香，求菩薩保佑。有道是‘心誠則靈’，這日上香叩頭祈禱已罷。方抬頭，恍惚見祭壇上有個神靈顯聖。這神靈頭戴毗盧僧帽，身披百寶袈裟，白白胖胖，神采奕奕。姑娘看得癡呆，那神靈也對她一笑。姑娘從此想念這神靈不斷，靠了這思幽的神異，如同去敲人家的大門，這等好事，正是上門買賣，那神靈哪能不依。兩個眷戀思幽，外人自無從得知。久之，情意纏綿，便給她留下個神種。原來思幽還有個神妙功能，男女思幽，兩相情願，勿須婚配，就能懷胎傳後。而今姑娘思幽個神靈，豈同於凡夫俗子，是以，一番思幽，便有了成就。再說這京城城西有個文廟，裏麵住有一幫秀才，或落第閑居，或失意窮酸。這幫人才氣不足，傲氣有餘。雖說上天尚無‘降大任於斯人’②之意，他早以‘當今之世，舍我其誰’③自居。就中有李、汪、廉三位，自以為‘赴鹿鳴宴如就家宴’④、‘取將相如拾草芥’，誓要娶個天下無雙美人，方與自家未來身價相稱。有了這般大誌，思前想後，不約而同要在婉娘身上打主意。隻因思幽不通，便無可奈何。忽一日，李秀才想得一條妙計，背著他二人，自去備了一份聘禮，給戲班送了去。慌稱已與婉娘思幽商定，兩相情願，願定終身，今日特來下聘。婉娘極口否認，李秀才便一口咬定。這思幽的事，除了他兩個，別人從何得知！便無從解勸。這裏爭吵不休，卻見汪秀才也捧了一份聘禮過來，也說與婉娘思幽商定，來下聘禮。原來不前不後，汪秀才也想出一條妙計，和李秀才的妙計一般無二。兩個都咬定是思幽商定，一心想把婉娘硬賴到手，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兩個都如此說，眾人便認定其中必有一個是假，一個姑娘哪能同時找兩個婆家！李秀才說汪秀才是假，汪秀才也說李秀才是假，他兩個倒先爭了起來。世上最大恨事，莫過於‘奪妻之恨！’，別事謙讓得，隻有這事無可商量。兩個秀才翻了臉，官司打到府台衙門。這事全由思幽而起，你說有，他說沒有，別人全屬局外，誰說得清楚，府台大人也難以斷案。夫人見大人愁眉不展，問知其事，心生一計，便把婉娘傳到後堂，細加盤問。究是女人心細，被她查出了門道，原來婉娘已有三月身孕。問得明白，把大人請到後堂，教他如此如此。大人心裏有了底，再去坐堂，把兩個秀才傳了上來。好言問道：‘你兩個都說與她思幽定婚，這是幾時的事？’兩個都怕說早了夜長夢多，教人拿了不是，爭著道：‘就是昨天的事，說好就來下聘，一刻也未耽擱！’又問：‘自相識到定親，可有耽擱？’兩個一掂量：若有耽擱，他便見縫插針，不可。齊道：‘郎才女貌，一見鍾情，相識立馬就定親，豈有耽擱！’大人問得清楚，命二人寫了供狀，交大人收了。大人微微一笑道：‘如今說與你兩個知道，童婉娘已有三個月的身孕，早已是人家媳婦。你兩個今日來強下聘禮，口稱是昨日思幽商定，豈非荒唐！’兩個秀才聽了，如遭雷打，麵麵相覷，無言以對。大人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兩個狗才！明擺著是來放賴騙婚，還想抵賴麼？左右，大刑伺候！’堂上兩行喊堂的吏卒，舉起大棍，喊起了堂威。把兩個秀才嚇得屁滾尿流，自打耳光，磕頭求饒。大人道：‘念你頭上有秀才方巾，既已認錯求饒，本官也不來用刑打你屁股。都隻怪書沒讀好，做出這等下作事來，褻瀆聖人教義。如今就依儒門教規，一人重打手心五十板記心。’兩個依言，先向先師孔聖人磕頭告罪，方才伸出手來。刑吏拿來二尺半長竹板，一板一板，打得兩個秀才哭爺喊娘。自出娘胎，雖教先生打過手板無數，無一次有這回打得狠的。打完手板，攆出衙門。府台大人正待退堂，卻聽堂下擊鼓之聲甚急。一時，見兩個衙役將廉秀才帶上堂來，到案前跪下，口稱冤枉。大人問：‘下跪何人？有甚冤枉，慢慢講來！’廉秀才道：‘在下姓廉，數月前識得童家戲班婉娘，我兩個思幽往來，情意相投。因我家境貧寒，可憐啊！‘天下秀才窮到底！’⑤無錢娶她過門。鄰居有李、汪兩個財主，見婉娘生得貌美，就起了不良之意。得知在下無錢辦事，他仗著財多，便來硬聘強娶，奪我所愛、拆我姻緣。可憐！婉娘腹中已懷有我廉家之後，望大人開恩積德，將婉娘判予在下，也好夫妻團聚。’府台聽他說得委婉，便生了惻隱之心，想道：‘怪道李、汪兩個狗才要一起來鬧事。’便問婉娘道：‘廉秀才適才所言是也不是？’婉娘想說不是，可那神靈無影無蹤，連姓氏也不知，哪說得清楚！便說了出來，神神鬼鬼的又有誰信？再說，事到如今，童家戲班肯定回不去了，自己身家又無著落，正是走投無路。細看廉秀才，倒也白白胖胖，一臉老實模樣。萬般無奈，隻得順水推舟，應了一聲：‘是！’府台大人審得清楚，幹脆照此判下，將婉娘判歸了廉秀才。因見廉秀才一貧如洗，便將李、汪兩個秀才送來的聘禮全教廉秀才收下，大人又另助了二十兩紋銀。廉秀才適才見李、汪二人敗下陣來，又聽說婉娘已有了身孕。覺得奇怪：既是如此，為甚她老公不出麵打官司？繼而一想，定是思幽得孕，弄得陰錯陽差，便大膽出來冒名頂替。不曾想，鬼使神差，真成了事。廉秀才平日膽小如鼠，今日太陽從西邊出，敢如此膽大妄為，正所謂‘色膽包天’，也算奇事一樁。李、汪兩位秀才，又賠錢、又丟人，一場空歡喜。豈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倒便宜了廉秀才。這事前前後後都由思幽而起，你說這思幽是好呢、倒是不好呢？”聽老僧講完童婉娘的故事，圓智笑道：“廉秀才白撿了個大便宜，看來思幽還是好處多呢。”覺穎想起沙羅漢說過廉錦楓的事來，便問：“婉娘隨了廉秀才，後來不知怎樣了？”老僧道：“不久便生下個女兒，正值深秋，紅葉滿山，便給她取名叫廉錦楓。廉秀才這人讀過幾天書，除背得幾句詩雲子曰，別無所長。如今成了家，但為生計，也顧不上當年‘取將相如拾草芥’的初衷去拾草芥，好在美人到手，且顧眼前，吃飯要緊。便開了個學館教書，課幾個學生糊口，如此又過了幾年。廉錦楓五歲那年，廉秀才一病不起，嗚呼沒了。喪事辦完，婉娘已罄其所有。母女舉目無親，生計日艱，隻好重整當年戲班的舊業。從此，一管簫、一張琴，出入秦樓楚館，買唱為生，飄泊京城。”注：1．《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2．《孟子－告子下》：“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3．《孟子－公孫醜下》：“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4．鹿鳴宴：古時科舉考試後，由州縣長官主持的宴會，宴請考官和中試的考生。因宴會上歌‘鹿鳴’之章（詩經－小雅），故名鹿鳴宴。5．湯顯祖（明）：《牡丹亭－第四出》：“天下秀才窮到底，學中門子老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