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婚姻(1 / 2)

一切西湖勝跡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卻是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經常常對我說,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有個叫作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一青一白,後來白蛇便化作女人來報恩,嫁給許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著。一個和尚,法海禪師,得道的禪師,看見許仙臉上有妖氣,──凡討妖怪做老婆的人,臉上就有妖氣的,但隻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將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後,白蛇娘娘來尋夫,於是就“水滿金山”。我的祖母講起來還要有趣得多,大約是出於一部彈詞叫作《義妖傳》裏的,但我沒有看過這部書,所以也不知道“許仙”“法海”究竟是否這樣寫。總而言之,白蛇娘娘終於中了法海的計策,被裝在一個小小的缽盂裏了。缽盂埋在地裏,上麵還造起一座鎮壓的塔來,這就是雷峰塔。此後似乎事情還很多,如“白狀元祭塔”之類,但我現在都忘記了。

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後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裏就不舒服。後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其實應該寫作“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麼,裏麵當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裏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現在,他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這是有事實可證的。試到吳越的山間海濱,探聽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除了幾個腦髓裏有點貴恙的之外,可有誰不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應該隻管自己念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麼相幹呢?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

(《墳論雷峰塔的倒掉》)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隻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麼語病。

(《墳論照相之類》)

中國的女性出而在社會上服務,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製度未曾改革,家務依然紛繁,一經結婚,即難於兼做別的事。於是社會上的事業,在中國,則大抵還隻有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便多半落在上文所說似的獨身者的掌中。這在先前,是道學先生所占據的,繼而以頑固無識等惡名失敗,她們即以曾受新教育,曾往國外留學,同是女性等好招牌,起而代之。社會上也因為她們並不與任何男性相關,又無兒女係累,可以專心於神聖的事業,便漫然加以信托。但從此而青年女子之遭災,就遠在於往日在道學先生治下之上了。

即使是賢母良妻,即使是東方式,對於夫和子女,也不能說可以沒有愛情。愛情雖說是天賦的東西,但倘沒有相當的剌戟和運用,就不發達。譬如同是手腳,坐著不動的人將自己的和鐵匠挑夫的一比較,就非常明白。在女子,是從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兒女,而後真的愛情才覺醒的;否則,便潛藏著,或者竟會萎落,甚且至於變態。所以托獨身者來造賢母良妻,簡直是請盲人騎瞎馬上道,更何論於能否適合現代的新潮流。自然,特殊的獨身的女性,世上也並非沒有,如那過去的有名的數學家Sophie Kowalewsky,現在的思想家Ellen Key等;但那是一則欲望轉了向,一則思想已經透澈的。然而當學士會院以獎金表彰Kowalewsky的學術上的名譽時,她給朋友的信裏卻有這樣的話:“我收到各方麵的賀信。運命的奇異的譏剌呀,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不幸。”

至於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有著執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禦殿女中(女內侍),中國曆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於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麵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於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