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官·民(1 / 2)

我現在住在一條小胡同裏,這裏有所謂土車者,每月收幾吊錢,將煤灰之類搬出去。搬出去怎麼辦呢?就堆在街道上,這街就每日增高。有幾所老房子,隻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著別的房屋的將來。我不知道什麼緣故,見了這些人家,就像看見了中國人的曆史。

姓名我忘記了,總之是一個明末的遺民,他曾將自己的書齋題作“活埋庵”。誰料現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還要自己拿出建造費。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強聒不舍”,也許是一個藥方罷,但據我所見,則有些人們——甚至於竟是青年——的論調,簡直和“戊戌政變”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一模一樣。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麼?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

(《華蓋集通訊》)

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漢重孝廉而有埋兒刻木,宋重理學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則”。總而言之:那魂靈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於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學界的打官話是始於去年,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但仍然不知道從誰的口中說出,所以還不外乎一種“流言”。

但這也足見去年學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學匪。以大點的國事來比罷,太平盛世,是沒有匪的;待到群盜如毛時,看舊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當國,即使大打一通官話,那結果也還是“嗚呼哀哉”。當這“嗚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為盜,所以我相信源增先生的話:“表麵上看隻是些土匪與強盜,其實是農民革命軍。”(《國民新報副刊》四三)那麼,社會不是改進了麼?並不,我雖然也是被諡為“土匪”之一,卻並不想為老前輩們飾非掩過。農民是不來奪取政權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但這時候,匪便被稱為帝,除遺老外,文人學者卻都來恭維,又稱反對他的為匪了。

所以中國的國魂裏大概總有這兩種魂:官魂和匪魂。這也並非硬要將我輩的魂擠進國魂裏去,貪圖與教授名流的魂為伍,隻因為事實仿佛是這樣。社會諸色人等,愛看《雙官誥》,也愛看《四傑村》,望偏安巴蜀的劉玄德成功,也願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時候則豔羨官僚,受了官的剝削時候便同情匪類。但這也是人情之常;倘使連這一點反抗心都沒有,豈不就成為萬劫不複的奴才了?

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麼,我答道:“造反。”他們便大駭怪。在萬世一係的國度是,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為一部分士女所心悅誠服的李景林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報紙上所傳非虛。今天的《京報》即載著他對某外交官的談話道:“予預計於舊曆正月間,當能與君在天津晤談;若天津攻擊竟至失敗,則擬俟三四月間卷土重來,若再失敗,則暫投土匪,徐養兵力,以待時機”雲。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為中華民國之故罷。

所謂學界,是一種發生較新的階級,本該可以有將舊魂靈略加湔洗之望了,但聽到“學官”的官話,和“學匪”的新名,則似乎還走著舊道路。那末,當然也得打倒的。這來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國魂的第三種。先前不很發揚,所以一鬧之後,終不自取政權,而隻“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了。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但是,當此連學界也倒走舊路的時候,怎能輕易地發揮得出來呢?在烏煙瘴氣之中,有官之所謂“匪”和民之所謂匪;有官之所謂“民”和民之所謂民;有官以為“匪”而其實是真的國民,有官以為“民”而其實是衙役和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時仍不免為“官魂”,這是鑒別魂靈者所應該十分注意的。

(《華蓋集續編學界的三魂》)

我曾經說過,中華民國的官,都是平民出身,並非特別種族。雖然高尚的文人學士或新聞記者們將他們看作異類,以為比自己格外奇怪,可鄙可嗤;然而從我這幾年的經驗看來,卻委實不很特別,一切脾氣,卻與普通的同胞差不多,所以一到經手銀錢的時候,也還是照例有一點借此威風一下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