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憎(1 / 3)

“父子間沒有什麼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聖人之徒”麵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利思想很重,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係,隻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於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合長幼的方法,卻並無錯誤。他並不用“恩”,卻給與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於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於這生物學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隻要心思純白,未曾經過“聖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現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隻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願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願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舊說,抹殺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於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麼“兒子上學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麼”之類,自以為“拚命衛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漿,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時並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人乳喂豬”,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隻是“愛”。

凡動物較高等的,對於幼雛,除了養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願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於現在,這是對於將來。隻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於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複,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聖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蘖;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於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於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遊泳,不被淹沒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歐美的家庭,專製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並無“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於先,皇恩施之於後,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並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