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不知彼所謂文明者,將已立準則,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諸中國之文明乎,抑成事舊章,鹹棄捐不顧,獨指西方文化而為言乎?物質也,眾數也,十九世紀末葉文明之一麵或在茲,而論者不以為有當。蓋今所成就,無一不繩前時之遺跡,則文明必日有其遷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則文明亦不能無偏至。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國會立憲之雲乎?夫勢利之念昌狂於中,則是非之辨為之昧,措置張主,輒失其宜,況乎誌行汙下,將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是故今所謂識時之彥,為按其實,則多數常為盲子,寶赤菽以為玄珠,少數乃為巨奸,垂微餌以冀鯨鯢。即不若是,中心皆中正無瑕玷矣,於是拮據辛苦,展其雄才,漸乃誌遂事成,終致彼所謂新文明者,舉而納之中國,而此遷流偏至之物,已陳舊於殊方者,馨香頂禮,吾又何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曰物質也,眾數也,其道偏至。根史實而見於西方者不得已,橫取而施之中國則非也。
由是觀之,歐洲十九世紀之文明,其度越前古,淩駕亞東,誠不俟明察而見矣。然既以改革而胎,反抗為本,則偏於一極,固理勢所必然。洎夫末流,弊乃自顯。於是新宗蹶起,特反其初,複以熱烈之情,勇猛之行,起大波而加之滌蕩。直至今日,益複浩然。其將來之結果若何,蓋未可以率測。然作舊弊之藥石,造新生之津梁,流衍方長,曼不遽已,則相其本質,察其精神,有可得而征信者。意者文化常進於幽深,人心不安於固定,二十世紀之文明,當必沉邃莊嚴,至與十九世紀之文明異趣。新生一作,虛偽道消,內部之生活,其將愈深且強歟?精神生活之光耀,將愈興起而發揚歟?成然以覺,出客觀夢幻之世界,而主觀與自覺之生活,將由是而益張歟?內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中國在今,內密既發,四鄰競集而迫拶,情狀自不能無所變遷。夫安弱守雌,篤於舊習,固無以爭存於天下。第所以匡救之者,繆而失正,則雖日易故常,哭泣叫號之不已,於憂患又何補矣?此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複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更何有於膚淺凡庸之事物哉?……若曰惟物質為文化之基也,則列機括,陳糧食,遂足以雄長天下歟?曰惟多數得是非之正也,則以一人與眾禺處,其亦將木居而芧食歟?此雖婦豎,必否之矣。然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而此特現象之末,本原深而難見,榮華昭而易識也。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假不如是,槁喪且不俟夫一世。夫中國在昔,本尚物質而疾天才矣,先王之澤,日以殄絕,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輇才小慧之徒,則又號召張皇,重殺之以物質而囿之以多數,個人之性,剝奪無餘。往者為本體自發之偏枯,今則獲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沉淪遂以益速矣。
(《墳文化偏至論》)
嗟夫,古民之心聲手澤,非不莊嚴,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於今,則取以供覽古之人,使摩挲詠歎而外,更何物及其子孫?否亦僅自語其前此光榮,即以形邇來之寂寞,反不如新起之邦,縱文化未昌,而大有望於方來之足致敬也。故所謂古文明國者,悲涼之語耳,嘲諷之辭耳!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則喋喋語人,謂厥祖在時,其為智慧武怒者何似,嚐有閎宇崇樓,珠玉犬馬,尊顯勝於凡人。有聞其言,孰不騰笑?夫國民發展,功雖有在於懷古,然其懷也,思理朗然,如鑒明鏡,時時上征,時時反顧,時時進光明之長途,時時念輝煌之舊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誇耀以自悅,則長夜之始,即在斯時。今試履中國之大衢,當有見軍人蹀躞而過市者,張口作軍歌,痛斥印度波闌之奴性;有漫為國歌者亦然。蓋中國今日,亦頗思曆舉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則姑曰左鄰已奴,右鄰且死,擇亡國而較量之,冀自顯其佳勝。夫二國與震旦究孰劣,今姑弗言;若雲頌美之什,國民之聲,則天下之詠者雖多,固未見有此作法矣。詩人絕跡,事若甚微,而蕭條之感,輒以來襲。意者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自覺之聲發,每響必中於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響。非然者,口舌一結,眾語俱淪,沉默之來,倍於前此。蓋魂意方夢,何能有言?即震於外緣,強自揚厲,不惟不大,徒增欷耳。故曰國民精神之發揚,與世界識見之廣博有所屬。
上述諸人,其為品性言行思惟,雖以種族有殊,外緣多別,因現種種狀,而實統於一宗:無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於群,以隨順舊俗;發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有大其國於天下。求之華土,孰比之哉?夫中國之立於亞洲也,文明先進,四鄰莫之與倫,蹇視高步,因益為特別之發達;及今日雖彫苓,而猶與西歐對立,此其幸也。顧使往昔以來,不事閉關,能與世界大勢相接,思想為作,日趣於新,則今日方卓立宇內,無所愧遜於他邦,榮光儼然,可無蒼黃變革之事,又從可知爾。故一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則震旦為國,得失滋不雲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響於異邦,自具特異之光采,近雖中衰,亦世希有。失者則以孤立自是,不遇校讎,終至墮落而之實利;為時既久,精神淪亡,逮蒙新力一擊,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與之抗。加以舊染既深,輒以習慣之目光,觀察一切,凡所然否,謬解為多,此所為呼維新既二十年,而新聲迄不起於中國也。夫如是,則精神界之戰士貴矣。英當十八世紀時,社會習於偽,宗教安於陋,其為文章,亦摹故舊而事塗飾,不能聞真之心聲。於是哲人洛克首出,力排政治宗教之積弊,唱思想言議之自由,轉輪之興,此其播種。而在文界,則有農人朋思生蘇格闌,舉全力以抗社會,宣眾生平等之音,不懼權威,不跽金帛,灑其熱血,注諸韻言;然精神界之偉人,非遂即人群之驕子,轗軻流落,終以夭亡。而裴倫修黎繼起,轉戰反抗,具如前陳。其力如巨濤,直薄舊社會之柱石。餘波流衍,入俄則起國民詩人普式庚,至波闌則作報複詩人密克威支,入匈加利則覺愛國詩人裴彖飛;其他宗徒,不勝具道。顧裴倫修黎,雖蒙摩羅之諡,亦第人焉而已。凡其同人,實亦不必曰摩羅宗,苟在人間,必有如是。此蓋聆熱誠之聲而頓覺者也,此蓋同懷熱誠而互契者也。故其平生,亦甚神肖,大都執兵流血,如角劍之士,轉輾於眾之目前,使抱戰栗與愉快而觀其鏖撲。故無流血於眾之目前者,其群禍矣;雖有而眾不之視,或且進而殺之,斯其為群,乃愈益禍而不可救也!
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於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於荒寒者乎?
(《墳摩羅詩力說》)
每一兩年,愛國者總要鼓舞一番對於敵人的怨恨與憤怒。
這也是現在極普通的事情,此國將與彼國為敵的時候,總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國民的敵愾心來,使他們一同去扞禦或攻擊。但有一個必要的條件,就是:國民是勇敢的。因為勇敢,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強敵,以報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則即使如何鼓舞,也不會有麵臨強敵的決心;然而引起的憤火卻在,仍不能不尋一個發泄的地方,這地方,就是眼見得比他們更弱的人民,無論是同胞或是異族。
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兵和匪不相爭,無槍的百姓卻並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證據。再露骨地說,怕還可以證明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麼呢?
或者要說,我們現在所要使人憤恨的是外敵,和國人不相幹,無從受害。可是這轉移是極容易的,雖曰國人,要借以泄憤的時候,隻要給與一種特異的名稱,即可放心剚刃。先前則有異端,妖人,奸黨,逆徒等類名目,現在就可用國賊,漢奸,二毛子,洋狗或洋奴。庚子年的義和團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為教徒,據雲這鐵證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額上看出一個“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