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三年,我被儲備在西北的一個小城裏。儲就是存放,備就是備用,和前些年冬天買上幾百斤大白菜是一個道理,稍微有點年紀的人都是知道的。我和那些大白菜略有不同。大白菜買來是以備自己日後食用的,所以很愛惜,要放在保暖的菜窖子裏。我卻是代別人存儲以備別人日後使用的,所以地位特殊,不可和自家的白菜混為一談。偏巧儲備我的人還是比較有來頭的,所以我沒有被凍得鼻青臉腫,那樣的話就吃不成了,沒法向人家交代。偏巧我又是一棵不肯安分守己的白菜,所以我把自己搞得鼻青臉腫的,吃不成怨不得菜窖子,由我自己交代,這和便秘怨不得馬桶是一個道理。總的說來,我那時的情況就是這麼一棵特殊的大白菜。
那的確是一個很小的城市,鄉土氣息很濃,空氣中含有大量的總懸浮顆粒物。時隔五年,一九九八年,我又回去過一趟,花三塊錢打了個帶篷的三輪車,當地人稱之為“蹦的”的,一蹦一蹦的到了最繁華的一馬路。到了之後發現街還是那街,房子還是那房子,樹還是那樹。當街賣肉夾饃的胖嫂還是邊數錢邊揉麵烤饃邊剁肉夾肉,吃的人還是滿嘴流油香得不行。甚至賣盜版CD和盜版書刊的那個老板對我還有印象,說好長時間沒見你了,出差了?我就打了個哈哈,啊,出了趟遠門。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我還跟他到暗處看了看他特意給我留下的好貨,但沒有相中。
本來是想先買點東西作禮物,然後再去看望那些共患難的老朋友的。結果我回身又攔住了把我拉來的那個“蹦的”,讓他把我拉回去。回到火車站,離“四號”就很近了。“四號”就是我被儲備的單位,其實它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叫某院某研究所,但是大家都叫它“四號”。就像老家的人不叫我於家傲,都叫我二順家的鐵蛋子一樣。“四號”倒是有些變化,青磚牆上貼了白瓷瓦。進去以後,見到的多是陌生的麵孔。熟悉的那些人,原來麵目可憎的可憎依舊,而且據說都有所提拔;原來和我一樣的也有點可憎起來,而且據說前途不可限量。我覺得這一院子的人早晚都會變成變態狂,這種感覺就像五年前我的感覺一摸一樣。但是這五年來我變化了不少,“四號”倒是一直保持了真我。現在又是五年過去了,院子裏的人可能還是老樣子。看來我還是年輕,喜歡意氣用事,胡說八道。用術語說就是不成熟。於是依舊不成熟的我叫住了拉我過來的火車,讓它把我拉回去。好在火車站就在隔壁。
那三年多時間,我就在這個院子裏混日子,覺得回青島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心情也就越來越沮喪。是不是李哥把我扔在這兒就忘了?是不是趙哥和李哥兩個人給我唱了個雙簧?我怎麼能在這兒呆下去?“四號”曆史久遠,房子看起來都是文物,雖然還沒有腐朽,卻明顯有一股腐朽的味道,而且正在向著腐朽的方向發展。“四號”的人也有一股文物的味道。我當時想,在這兒憋久了,我也就變成文物了。真的文物往往難看,往往也很有價值。人成了文物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除非是馬王堆女屍。但我是男的,成不了女屍,何況我對成為女屍沒有興趣,雖然可以榮幸的供兩千年以後的人參觀。男屍也不行。
憋了些日子,我就開始走出這個院子,心裏想的就是號子裏的放風。其實不是走出來的,我是爬出來的。靠近火車站的圍牆上早有前人爬出來的一個豁口,看樣子已經修補過很多次了,但是爬起來還是很順溜。爬出來就看見了南來北往的火車,雖然快車在這兒都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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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圍牆上跳下來,就會激起一層浮塵,一般我會咳嗽上幾聲。落在地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就像掉進了麵缸。地麵的塵土大概與鞋麵同高,所以我就像是在麵缸裏,走得噗噗有聲。幸好麵都吃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了鞋子高的一層,否則我就會被埋在裏麵走不了了。在這兒最大的好處就是免擦皮鞋。所以我在“四號”呆了三年,擦皮鞋的次數屈指可數。那還是剛來的幾天,下車伊始,又沒有問好鄉俗,行為難免乖張。所以大家也沒有笑話我,很夠意思。
穿過火車站,是一個狼藉的廣場。我會在那兒買一個肉夾饃,拿草紙包著,邊走邊吃,很香。賣肉夾饃的都是熱情的胖嫂。如果沒有吃完,我就會在錄像店門口加個班,反正裏麵的錄像都是循環放映的。到了淩晨錄像店就會鎖門,然後放毛片。但是演來演去就是那麼點東西,無非是古今中外的倒來倒去。這倒是不能怪這個小城落後,恐怕在大城市裏也是一樣。因為人就那麼點東西,實在沒有太多的花樣。好在店裏的服務態度很好,尤其是對熟客,可以點片子,點完了一屋子的人跟著你看,也滿有成就感。我就是熟客。
天光放亮的時候,我就會深一腳淺一腳的出來,再買個肉夾饃。火車站廣場的肉夾饃是二十四小時服務的,真是不錯。我在晨風中邊走邊吃,吃到圍牆邊上時,我就把剩下的肉夾饃揣進口袋裏,騰出手來爬牆。所以我在“四號”的時候口袋總是油膩膩的,並不說明我很邋遢,而是和我生性節約有關。吃完了肉夾饃我就到了宿舍了,下一個項目就是蒙頭睡覺。“四號”製度森嚴,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白天睡覺的權利。其他的同事早上要集合出操,出完操後吃早飯,早飯後要進機房聊天或者去機關喝茶看報紙。我的特權和我的儲備地位有關,當然也是我通過鬥爭得來的,所以我很珍惜,同時也是發揮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