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紫禁城,劉同壽思潮翻湧,一時間,不得其所,於是半路上就轉了向,幹脆直接去見張孚敬。在睿智的老師那裏,這類問題,通常都有一個很清晰的答案。
但這一次,張首輔的回應卻不如劉同壽期待的那樣迅捷、有力。
老人沉吟良久,最後隻是苦笑:“陛下果然有這個心思,老夫當日本以為……”
“皇上沒向老師暗示過?”劉同壽有些驚訝。
張孚敬曆史上的名聲挺糟糕的,世人都說,他是靠逢迎媚上才得以上位,是個沒啥節操的人。這說法,劉同壽現在當然不會信,但嘉靖沒有道理不試探一下啊。
“這個麼,或許有,或許沒有。”張孚敬的回答有些模棱兩可,見弟子一臉迷惑,他進一步解釋道:“世人雖皆道先帝荒唐,但實際上,嘉靖朝之初,國庫還是相當充實的,經過查沒皇莊、船舶司、鹽監、礦監,更是有一筆極豐厚的入賬……”
嘉靖即位之初,壓根就不差錢,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改禮製上麵了。在這方麵,張孚敬充當了急先鋒,嘉靖自然也沒啥好不滿的。後來,二楊、費宏等前朝老臣在激烈的朝爭中一一被淘汰,禮製之事才有了告一段落的意思。這時,嘉靖才真正有心情關注朝政。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嘉靖愕然發現,不差錢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回頭了,當時的朝廷,雖然還算不上多窘迫,但也必須量入為出,才能維持局麵了。
好麵子,又有心做出番事業,超越曆代先輩的嘉靖當然不會甘心於此,於是,桂、張組合適時的推出了包括一條鞭法在內的,一係列變革措施,嘉靖帝龍顏大悅,禦筆一揮,當即準奏。
然後,和曆史上的所有變革一樣,阻力出現了。這是最考驗政治家毅力的時候,張孚敬和搭檔桂萼都很有毅力,但嘉靖的熱情完全體現在改禮製和修道上,對其他事,向來淺嚐輒止。
沒有皇帝的支持,在朝中根基薄弱的張、桂二人,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幾度沉浮,幾番風雨,最終,桂萼帶著一腔抱負,溘然長逝,此後,張孚敬愈發的孤掌難鳴。
經過這些事,張孚敬算是看明白了,皇帝若是無法下定決心,施政是不可能順利的。既然如此,搞不定皇帝的他,還不如早日急流勇退,尚能保全妻子。
嘉靖開始答應的還算痛快。可是,等張孚敬不在身邊了,他又發現不太習慣,於是又把人給召回來。老張報著希望回來,嘉靖卻又反悔,如是幾個來回,張孚敬終於徹底死心了。
“近年來,老夫所做,不過拾缺補遺而已,首輔權相?嗬嗬,無知者妄言罷了。”張孚敬如是總結道。
劉同壽懂了。嘉靖開始沒這方麵的需求,後來有了,卻將希望寄托在桂、張的變革之上,再後來,張孚敬心灰意懶,也沒了試探的必要。又或者嘉靖暗中試探過,但張孚敬沒有察覺,依然進行著修補匠的工作,最終導致了嘉靖的徹底放棄。
“老師若去,接手者會是怎麼個章法?”劉同壽又問道。
“李宗易性寬和,向無主張,加之年歲已高,陛下不會對其抱有厚望,即便有,他的回應也不會太積極。夏桂州似媚實剛,尤為好名,有弄權的機會,定然不會放過,可同時,他還會顧忌聲名,說好聽了是兩者兼顧,說難聽了的話,則是蛇鼠兩端,即便一時得勢,亦難以長久。”
“日前陛下召老夫入宮奏對,曾提及費鵝湖,似有起複之意。此人乃是前朝老臣,由成化至今,已曆四朝,閱曆極豐,尤擅權謀之道。若是此人起複,倒是頗為可慮,不過,四朝元老的名頭,即是助力,亦是牽絆,他未必敢於將一世清名拿出一搏。”
劉同壽的本意是想問點參考意見,以作借鑒。張孚敬卻誤會了,以為弟子問英雄譜,是打算有針對性的製訂策略,確認威脅程度。這種事,他這個做老師的自是當仁不讓,當下抖擻精神,將滿朝大臣,一一點了個遍。
李時、夏言、顧鼎臣,許讚,這些當紅的;如費宏和翟鑾這種,已經致仕,有希望起複的;再加上一些目前不在京城,但潛力巨大的,這裏麵就包括了目前還在南京的嚴嵩。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對任何一個有誌於朝堂的人來說,張孚敬的見識都貴不可言。有著在內閣近十年的經曆,他對嘉靖朝政壇的了解極為透徹,遍數天下,能在這方麵出其右者,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
在某種程度上,他差不多預測出了今後二十年,政壇巔峰的變遷。
當然,老張不是神棍,沒有後世帶來的見識,他的預測是有偏差的。比如嚴嵩和夏言的關係,他就是以同氣連枝的黨羽來評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