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彼岸(1 / 3)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大約是和我年齡相仿;看上去也沒什麼與其她女孩不同,散披的發微微過肩,還沒完全遮住白襯衫尖角領,墨綠色的馬夾背心的六顆扣子都緊緊的扣著,白色的床單蓋住了她曲著的腿,隻有在盡頭處露出了雪白的絲襪和淡草色的牛仔褲褲筒角。這是開往舟山的船,今天是個出航的好日子,暖的風夾著小島碼頭特有的鹹味吹在臉上,與其說是舒爽,還不如稱為這風兒是正到好處,吹的骨子也一骨碌發軟。浪一浪接一浪的拍打著船和岸,濺起一朵朵粉白的花朵,向四周漫延,凋了,又開了,再謝了再開。隻有浪花間的礁石是冷冷地橫在那兒,不作聲,不作勢,就靜靜的。再遠處一片彌茫,水粼間閃爍著淡金的光,映得出海的漁船搖啊搖。那年我剛從學校畢業,去舟山除了拿那本沒有多大用途的畢業證書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去拜訪一下已有半年未見的幾位朋友。擠開各色打扮的人群,很容易地找到了船票上的臥位,是左艙靠窗的下鋪,她便在我對鋪,似乎是老早就上船了,依著床柵津津有味的看一本書。船是上午八點準時開的,幾聲笛鳴,腳底下的機器開始低聲嘶吼,船身左右搖晃地離了港,馳何大海。

船到舟山大概七個小時,這七個小時實在是漫長無聊。來的勿忙,忘了帶幾本書來,好在航程中打發時間。同艙的打牌的有、聊天的有、到船頭船尾觀看海景的有,都各有各的樂趣。對鋪的她仿佛是處在另一個世界,對一切都不為所動,隻默默地沉醉於手上的書中。無心睡眠,仰臥了一會兒,便傾過身,偷眼打量起女孩來。那臉是瓜子形的,又不顯得瘦,吹著海風便紅了,兩條橫細眉略彎,看起來又有點從中間向兩邊翹,自然從容。雙眼不是很大,似裝下了一池秋水,水波粼粼,幽深靜遠,真個秀氣。一抹玉鼻微直,薄唇如同夕陽之紅,淡淡地襯出臉頰上的小酒窩。大概是發覺了我在注視她,女孩側過頭,從容地看了我一下,衝我友善的一笑,又轉過頭看書了。這樣,我反而覺的不好意思了,一時間又找不到借機同她說話,隻得再次仰著臉靜靜地躺著。

浪有點大了,船左右搖晃得利客,很多人都躺在了白床單下,借睡眠躲避暈船。四周漸漸變得寂靜,打牌的也自然的壓低了聲音,偶然從艙傳來嬰孩的啼哭聲和母親的安撫聲。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幼時常隨著交輩們一起出海捕魚,經曆過不少風浪,所以身體還能應付這種浪。寂寞卻在此刻越發明顯,是的總歸得找點事幹幹。我不由自主的望何了對鋪,女孩也睡了,是在看書時入夢的,身體斜斜的倒在床柵邊。發迷亂了雙眼,胸脯勻稱的起伏著,一條手臂彎曲在腰間,一條手臂沿著身子直直地伸著,早已抓不住落在床邊緣的書。我傾過身子,拿到了這本書。

我想我是愛書的人,書對我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它讓我時它身不由已的著迷。女孩的書在我手中翻動。書名叫《蘇菲的世界》,是個叫喬斯坦.賈德的挪威人寫的。純綠色的處封頁上印著一幅描繪自然的抽象派版畫,黑體2號字橫在首麵三分之一處,明顯的千訴每一位看見此書的人,它叫《蘇菲的世界》,它是與當前人類生存所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怎樣的世界,當然看過才知道。版畫的死角分布著一些外文注釋,如此簡單。這個世界誕生於1991年,很快被世人認同了。所以各位愛好文學和愛好哲學的朋友們,不妨有空時對此書一閱。我是看過這本書的。對我來說,看書就像吃飯一樣,不同的地點,相同的菜譜,也別有風味。細細玩味一字一詞一句,同那早已成仙歸去的哲學家們交流。我深深的入迷,再次被這個世界所吸引。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二那天,蘇菲正在廚房洗碗。媽媽已經到餐廳裏去看電視新聞了。當新聞節目的片頭音樂漸弱後,她從廚房裏聽到主播報導挪威聯合國部隊的某個少將被炮彈擊中畢命的消息。”

上述一段文字摘自《蘇菲的世界》第二百三十五頁,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貼在這段話下麵的長七厘米寬三厘米的小白紙。就像矛盾先生所說,真正的風景乃是人一般,一張極普通的紙片是平凡的。不凡的是紙片上的字。

“七月十七日。環城東路一零一一號。紫色。黑色。**。”

我細細看了兩遍,又看不出所以然,便又翻下一頁了。四周應該是有各種聲音的,但早已傳不進耳朵。直到船上的中餐喇叭大響,傳出一串令人不快的話來,才把我拉回了現實。這本書我也正好翻了最後一頁;人生如星塵。我合攏書,揉了揉發酸的雙眼,再次看見了女孩對我的微笑。她的發又變得整整齊齊,雙眼間早沒了睡意,如弱不經風的依在船艙的房間分隔板上。盤著的雙腿全到白床單下了。對不起,私自看了你的收。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也立即把書遞還給了她。她探著身子,接過書,還是可人的微笑。不去吃飯?我問。同艙的人走的隻剩我們倆個了。我怕她沒聽懂,又裝出吃飯的樣子。是呀,直到現在她還沒開過口,不知道她是哪兒的人,便又有用普通話說了一遍。之前,我一直是用舟山話說的。

這次她顯然是聽懂了,搖了搖頭,指了指一旁的餅幹,意思是說,這便是中餐了。我也一笑,從床後的背包拿出兩個麵包,一瓶牛奶,自個吃起來。但心中總有點呐悶,為什麼她一直不開口說話呀,難不成她是個啞吧。我又偷偷看了女孩一眼,心中苦笑道,人家的事你管這麼多幹嘛,總不會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而去問她:喂,你隻啞吧嗎?是的請點頭,不是請搖頭。我為自己有過這種想法而感到慚愧,就拚命的吃麵包。當我把麵包全吞下肚,進入胃裏消化時,她才輕巧的撕一開袋子,取出一塊餅幹,送到嘴邊,張開小嘴,用那如玉般的牙齒咬了一小塊,閉上嘴,微皺著眉,嚼了一會兒才咽下肚去。我看著於心不忍,從包包裏又拿出一瓶牛奶,遞給了她。她接過牛奶,滿臉變得通紅。

古人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呼?是有個作家普作過這般解釋,因為身邊的朋友太讓自己失望了,所以才會對遠道而來的朋友感到欣慰。我沒有去深究這句話的正確含意,倒是明白一事,古代交通不便,短短的路程也要快馬加鞭的趕上幾天才能到。現在方便多了,隻要有錢,整個世界天南地北的任你亂轉,就算繞地球一圈也無需多少時間。對鋪的女孩我不認識,之前也沒有見過。今天見著了,也看了她的書,自然而然的好感,使我做出善意的舉動來,也算是緣分了。有緣就足哉,相逢何必曾相識!

船上的午餐結束後,我意外的有了睡意。昨夜和葉餘斌秉燭長談,晚睡了些,早上他說是累不甚長行,退了今天的船票,預定明天坐快艇來。而我又有些其他的事,隻能一人來了。混混沉沉的睡眠中,大腦的另一半是清醒的,耳朵聽得見聲音,眼睛卻不願再睜開。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醒醒。醒醒。是個女的,但此刻我的記憶是模糊,分不清聲音的來源是哪兒。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捏住他的鼻子。有人說,是個男的。然後便有雙手捏住了我的鼻子,力氣不大,手法卻很熟練。疼痛。無法呼吸。皮膚表層細胞的死亡和肺部氧氣減少二氧化碳增多通過觸感神經傳輸到大腦,得出結論:我要醒了。無意識中我的右手抓住了捏住我鼻子的人的手,努力睜開朦朧的睡眼,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

快放手,女的說。我發覺我抓住的手是女性的,便急忙鬆開了,又問了一句,你是誰呀?哈哈哈。他們大聲笑了起來。於是我直起了身子,坐在鋪上,把麵前兩看了清楚,才嘀咕道,一點都不好笑,坐吧。

兩人一左一右的坐在了我身旁,男的叫金濤,女的叫孫英英,正在戀愛中,都是我的同學。哈,傻了,傻了。孫英英側著身子對著我,邊笑邊用力拍我的胳膊。金濤也笑了幾聲,從衣袋裏抽出一包三五來,給自己點了一根,又裝作出苦笑狀。我的視線和對鋪女孩的視線相逢了,臉上混一熱,又醒了幾分。她也對我笑笑,接著看書了。

我感到有點不自在了,對鋪女孩的視線明顯流露出來的是驚訝。她會想我是怎樣一個人。好人?壞人?或是多情的?有這種混蛋朋友的多半是壞胚子。女的吧,又吵又鬧,不知男女授受不清。男的嘛,又吸煙又留長發,還獨在劉海處染成金黃。嗯,不是個好東西。剛剛的斯文樣肯定是被破壞的一敗徒地。唉,亂想些什麼呀,隻不過萍水相逢,隻不過……隻不過她長的好看點罷了。我的視線又在她身上停頓了會兒,才轉向別處。

拜托,我也會痛的。我推開孫英英的手,說,你不能老實點嗎?一見麵就這樣。

傻瓜是不會痛的!哈哈!誰叫你睡那麼死,叫都叫不應。對了,葉餘斌呢?他怎麼沒和你一道來。孫英英說。

昨夜太晚睡了,今早起不來,索性不來了,你們怎麼也今天走呀?我醒了醒睡亂的頭發,盤起雙腿,說,不是說了前幾天走掉的嗎?芳芳呢?

芳芳前幾天走掉了,說是去上海,也許回來了吧,早晚總能在定海碰麵的。你說,芳芳還能和葉餘斌合好嗎?孫英英小心的看了金濤一眼,替他拍去落在腿上的煙灰。

順著孫英英目光,我看見金濤腰上捌了一隻新款的隨身CD。耳塞從紅色的襯衫領口分麵兩股,牢牢固定在他的耳朵,所以搖頭晃動也不會掉下來。看著孫英英臉上露出溫馨的微笑,我便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問,這就是你們晚幾天走的原因?

孫英英瞪了我一眼,又衝我一笑,說,別叉開話題,快說,葉餘斌有沒有跟你聊起芳芳的事!

威脅我,我才不怕呢?你又不是我女朋友,隻不過作了一年半的同桌而已。讓我想想,葉餘斌是怎麼和芳芳認識的。記憶這東西實在是獨特,有時候會很無耐的回憶起事來,每個細節,每個片斷,連雨絲陽光都逃不掉。當你竭力想從那個無形的空間中提取某些重要因素時,它就不會讓你如願了。它會把時間和事物的先後順序撥亂,就像是一篇被打亂了章節的文章。很幸運,我還是記得點關於他倆的往事。

起步走。一、一、一二、一。

記憶倒了出來,如電視的畫麵般,帶著模糊的光輪在我眼前展開。我聞見了那氣味,是那種充滿了汗味的夏夜的氣息,茂盛的草絲中隱藏著無數隻發出煩躁聲音的昆蟲,西去的太陽隻留給了遠山餘容,淡淡的墨跡。一絲爽人的風吹來,送來幾隻頑皮的小飛蟲,一閃一閃,薄而透明的翅膀在上下振動運動中消失,一閃一閃。軍訓期間的夜空,月亮也是疲憊的,懶懶散散地橫在頭頂。定海城東小洋嶴的幾個弧度不大的山頭平平地鋪著,一條平整的水泥路繞著蒼鬆綠柏時隱時視。寂聊中,有一座學校。紅旗在高高的旗杆上抖了抖。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定海城的東角有個學校,門口校牌脫漆的木板字跡還殘存大半,最幹淨的便是職校兩字。職校是這幾年生意較興旺的學校之一,是讓那些滿腦子歪念,不肯苦讀書的人今後有一技之長之地,也有人把這兒當作混日子的好地方。我是在這兒認識葉餘斌的。同大多數不良少年一樣,葉餘斌留著長發,不隻是普通的長,還染成了白色。染發的原意大抵是讓老人們的白發變成黑色,以示年輕之魅力。國人愛美,認為原在西洋的金黃色,紅褐色更適合中國人,市場上說出現了五彩繽紛的染發油、染發膏,理發廳也開設了相應的業務,可謂人洋讓國民經濟向前邁步。葉餘斌受潮流文化的指導,又加上自己獨特的藝術感,黑發染成了白色。染白發的葉餘斌,還愛穿白色套裝、白色皮鞋。他是個怪人,有人曾這樣說過。我並不認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獨特的一麵,這種個性使其異與大眾,但不能叫作怪的,人們隻是在生命的大部分時間中做些相同的事。吃飯、睡覺。又若地球存在於茫茫宇宙之間,地球人皆宇宙人。何言怪之。或是我想的多了,也成了怪人。

一二一、一二一。

進學校的初十天是軍訓,執教的是海軍某部隊的四名官兵。軍訓的內容無非是軍姿、紀律和對肉體的折磨。幾天下來,倒下的倒下,逃跑的逃跑,有誰會情願在八月的太陽下苦苦烤上幾個小時。那簡單、機械、重複的肢體動作更讓人受不了,偏又老是練不會。衣服就像是在水裏泡過一般,濕濕地貼在身上。汗還是不停地冒。堅持!堅持!夕陽西沉,一天到此結束,從山頂下來,路在眼中顯得又遠又艱難,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這節律。

一二一。立定(一二。)

哇!緊跟在我後麵的一個女生沒收住勢,一下子撞了上來,並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我很不解,被撞的人是我,為什麼她要叫呢?沒有開口問她,在想問題時便覺得自己傻了。世界上有些事是不需要答案的。我隻是回頭看了她一眼,沒來得及笑,她一腳踢了過來。女孩子應該是很斯文的,留著一頭烏黑漂亮的長發,在晨霧中折出一隻小紙船,放入溪中,許下一個願望,讓小船兒載著她的心願飄向遠方。而女孩則是在晨霧中回頭一笑,遺下輕脆的笑聲,消失在水霧間。我這樣想著,身體還是自然的一躲。砰!砰!我前頭的一人中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