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 當代中國詩歌中的四種虛榮心(1 / 3)

我在這裏所說的四種虛榮心,指的是當代中國詩歌中普遍存在的,渴望用某種姿態進入詩歌史的虛榮心。並且,中國當代詩人因不同的格格不入的虛榮心,構成了傾軋、分野,進而演變成不同的、故步自封的宗派。

最有代表性的應該是以下四種:政治虛榮心、先鋒虛榮心、文化虛榮心和技術虛榮心。

我不認為有這些虛榮心是壞事,也不認為完全沒有這些虛榮心的寫作就是更純粹的寫作。相反,正因為擁有這樣的虛榮心和由此帶來的詩歌史野心,才使得一些詩人的寫作,具備了強烈的文化意誌和個人辨識度,使他們不僅僅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好詩人,更成為特定曆史階段的重要詩人。我本人亦是如此。

但虛榮心和野心帶來的詩學偏執,很容易變成對詩歌的傷害。詩人們囿於自身的固執、狹隘和偏見,將虛榮心膨脹為寫作的唯一真理,凡“非我族類”皆視為歧途,使得原本隻是附著在詩歌上的虛榮心變成了執念。這種強烈的外在執念,壓倒詩歌本身,形成負麵吞噬,令有才華的詩人在寫作上無法寸進,甚至不斷倒退。

同時,虛榮心背後的文化理念會產生“光暈”——一種強烈意誌形成的吸附效應。每一個攜帶虛榮心的相對重要的詩人背後,都有大群意誌薄弱的年輕或不年輕的追隨者,造成越來越多的群體式詩歌對峙。這種對峙、爭論、不服氣,本身並非壞事,在初期,構成了理念的交鋒式溝通,甚至構成了一種激進的繁榮。但對峙並非建築於高水平的詩歌理念之上,而是建築於低水平的偏狹執念之上,建築於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荒謬立場之上,建築於因為自身的文化欠缺而帶來的文化自卑,又因為要掩飾文化自卑而一味拚命強化自身是唯一合法、唯一真理的內在動機上。久之,在低水平對峙中,每個群體都給自己罩上厚厚的烏龜殼,故步自封,坐井觀天。

近十多年來,這種狀況對當代詩歌的發展損耗很大。漢語詩歌始終無法建立起正常的詩人與詩人交流和溝通的最低標準,無法建立起碼的共識。不絕於耳的各種爭吵,大部分與詩歌關聯不大,吵的都是外在的主義。

每一種虛榮,都有一條非常容易進入的歧途。

政治虛榮心最大的歧途,便是使詩歌淪為意識形態對抗的工具。存天理,滅人性,用強大的政治、道德武裝自己,而在事實上,放逐了詩歌本身。政治正確的嘴臉,由政治正確所帶來的二元對立的嘴臉,以社會道德良知作為寫作合法性的嘴臉,本就是詩歌的天敵。這種歧途,進一步導致詩人內心的幹燥,越社會化就越取消自我,越正確就越偏離詩歌。

政治虛榮心在中國詩人的內心中根植甚深,來源大致有三。

一是中國人從小接受的詩歌教育本身就有這種傾向。對“詩言誌”的理解,對批判現實主義的推崇等,都起到了某種心理暗示作用。中國的讀者,喜歡要求詩人充當良知的代言者,充當意識形態反抗的主體,根源恐怕也在這裏。

二是中國當代詩歌發端的時代關係。當代詩歌發端於20世紀60~70年代,空氣中都充斥著意識形態荷爾蒙的時代;發端於食指、北島;發端於帶有意識形態對抗意味的“朦朧詩”。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詩人充當了思想的先驅,詩歌天生就具備的獨立、自由的意誌,無意間迎合了整個時代的心理需求。這是一個浪漫的巧合,是詩歌與那個時代的必然,而不構成詩歌與所有時代的必然。“朦朧詩”的傳奇效應,時代賦予詩歌的英雄主義色彩,誘惑了很多年輕的詩人,政治虛榮心甚至是很多人開始寫作的唯一因素,意識形態對抗使得詩人淩駕於詩歌之上。這種畸形的英雄主義自我實現方式,這種渴望充當時代的喇叭、思想的吹鼓手的虛妄念頭,被後來的很多詩人警惕和反抗,並逐漸形成共識。

以政治虛榮心為寫作依據的思潮,本來已經煙消雲散,但在近年又有卷土重來之勢。這種反複,根源是詩歌的邊緣化。社會越來越功利,越來越以“實用”作為唯一標準,人們對詩歌的質疑和妖魔化就越劇烈。“寫詩有什麼用?”詩歌原本就不是以有用無用為標準,它是精神、生命、經驗、意誌、語言、美學等共同作用下的結晶體,追求的是永恒的價值。但這種價值無法清晰、簡單地傳達給大眾。麵對大眾振振有詞的一問,詩人隻好攤開雙手:是,沒用,但我們願意,可以嗎?詩人放棄了闡釋詩歌的機會,大眾獲得了評價詩歌的權力,對詩人提出了要求,要求詩人像他們接受過的詩歌教育裏的樣子,成為良知和道德的展現者,要求詩歌重新變得有用。在新世紀,互聯網越發普及,中國人的表達欲望、言說欲望越來越強烈,對社會發言的“公共知識分子”身份滿足著很多文人的英雄主義夢想,他們也確實備受關注。在互聯網上,各種政治正確的堅定言論飽受追捧,搖滾歌手、媒體人、專欄作家、博客寫手、大學教授、作家、商人……都搖身一變,成為“公共知識分子”,並且仿佛隻要成為“公共知識分子”,就獲得了某種文化上的道德優越感。對很多年輕時就胸懷英雄夢和時代先知夢的詩人來說,這構成了刺激。前一分鍾他們被放逐,後一分鍾他們上網,他們渴望重新回到焦點,重新變得有用。一方麵是詩人被時代和大眾放逐的焦慮,一方麵是大眾對詩人站出來鼓吹良知和成為道德代言人的淺薄需求。帶著投機的欲望,不少詩人的政治虛榮心開始在寫作中上升。

我並不反對有限度的政治虛榮心,我自己也是一個願意對時代和社會保持敏感、保持關注,乃至隨時以寫作介入的詩人。但在這樣的寫作中,詩歌應該大於政治虛榮心,政治虛榮心應該對詩歌起到正向作用。殘酷的是,我看到很多詩人以取消詩歌本身的規律為代價,口幹舌燥、聲嘶力竭地殺了過去。空洞的良知,乏味的道德,假大空的政治正確,非此即彼的反抗,陳詞濫調的囁嚅,幾乎取消了詩歌的一切幽微、敏感、濕潤。

先鋒虛榮心的歧途在於,因自身的淺陋狹隘,一味把先鋒置換成反文化,繼而更鄙陋地置換成以沒文化為榮,展示自己沒文化。被刻意放大的沒文化虛榮心和被刻意放大的文化虛榮心,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麵,前者通常以流氓無產者的姿態出現,後者通常以飽學的文化貴族姿態出現,本質都是基於對文化的臣服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