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對蓮荷心生一份情結。蓮荷帶著與生俱來的佛性與慧根,滋長在放生池中,滋長在幽深庭院,也落在鄉野小湖裏。許多人都說過這麼一句話:“我的前世,是佛前的一朵青蓮。”那是因為許多人的心裏都有佛性,希望前世是一朵青蓮,做綠葉下最潔淨的那一朵,熏染古木檀香,靜聽梵音鍾鼓。可我們終究還是懦弱的,把一切美好推脫給前世照料,今生依舊任意妄為,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凡夫凡婦。
這個夏天,蘇曼殊從日本回到上海,目睹了一場燦爛的蓮事。那鋪陳了一季的蓮,觸動了他內心沉睡已久的佛性。以為那個披著袈裟四處雲遊的和尚已經在這世間死去,卻不知那枝蓮已經種植在他的心底,早已和生命糾葛不清。蘇曼殊同許多人一樣,也曾說過自己是佛前的一朵青蓮,所以才會有今生與佛的一段際遇。原以為會在菩提的世界裏安靜老去,此生純粹且靜好,卻莫名被拋到紅塵的染缸,被煙火嗆得不敢用力呼吸。
這個寧靜的午後,蘇曼殊獨自一人去了郊外,撐舟采蓮,腰間攜了一壺茉莉清釀,他喜歡幽淡的茉莉花香,不飲自醉。有蟬棲在梧桐樹上,輕唱著世人聽不懂的話語。微風拂過,雪藕生涼,有幾隻鷗鷺飛過,抖落幾朵荷瓣,美得驚心。蘇曼殊仿佛看到那位宋朝的女詞人從藕花深處走來,獨自佐一杯華年的酒,吟詠她平平仄仄的詞句。“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位女子,翻開滿溢著墨香的詞卷,借著酒意,教他識字。也許是蘇曼殊醉了,三十四年,第一次醉得這麼失意,在蓮荷的芬芳中醉去。他希望有一葉漂浮的小舟將他載去宋朝,看彼岸花開。他應該讓自己投宿在某個寺院,等待那位叫李清照的女子,去佛前點燃一瓣心香。或許可以結一段塵緣,或許隻換來一次不經意的擦肩。然而這一切都是蘇曼殊酒後所做的夢,醒來的時候,他沒能撿到李清照的繡花鞋,甚至是她用過的絹帕,或是一枚耳墜,但是他拾撿到一首宋詞婉約的韻腳。
他病了,腸胃病大發,許是吃了太多的酒肉。蘇曼殊這一生貪食已被世人下了定論,無論他是否承認,都已經烙刻在他人生的史冊中。他在西湖白雲庵整日抽煙吃糖,找住持借錢也隻為彙款讓上海的歌妓買糖。甚至有記載,說他一貧如洗的時候犯了糖癮,敲掉一顆金牙,血肉模糊地去換糖吃。多麼癡傻又荒唐的和尚,讓人又愛又憐,又氣又惱。他多次因飲食過度住院,可是在病床的枕頭下總能找到零食。蘇曼殊愛吃糖炒栗子,據說他最後病臥在醫院,死的時候,枕下還藏有幾包栗子。那時候的栗子已經冰涼堅硬,如同他沒有溫度的屍體。其實無須用太多的筆墨去描寫一個人的死亡,因為再美麗的死亡都是淒涼的。
蘇曼殊被病痛苦苦折磨,每次他臥病在床的時候就特別悲觀。覺得人活著就是來受罪的,昔日有過的享樂在病痛麵前那麼不值一提。盡管如此,他依舊改不了貪吃的壞習,雖說貪吃不是罪過,可蘇曼殊所受的病苦皆由貪吃而起。他是一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人,哪怕他禁受折磨和侮辱,遭遇感情的打擊,依然酒肉不離。他過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隻要口袋還有銀子,隻要還有力氣,他都要買上自己愛吃的東西盡情地享用。在世人眼中,他確實是個怪人,與佛家所說的清心寡欲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