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1 / 1)

他問她的孑然而又虛幻的剪影:“你是誰?是西陵下蘇小小,是雷峰塔白娘子,還是劉莊八姨太?還是其他一切在湖上飄蕩的孤苦無依的芳魂?你為什麼要在一座古塔的廢墟突然被人重新關注的時候來引導我?雷峰塔和劉莊真的像你敘述的那樣唇齒相依嗎?你一再講述的那塊佛像磚究竟象征著什麼?象征著廢墟,還是象征著重建?它在哪裏?我是說,在你的故事裏,它應該下落如何……”

在高樓大廈的陰影與燈火中,她的目光和容顏肅穆而又莊嚴,以往的嬌嗔豔麗和詭譎怪誕一掃而空。她超越了她,變成一個抽象的女人,一切愛情的對象。

在黑暗中她指著井口說:“難道它不應該就在這裏嗎?這廢墟的象征難道不應該隨著那廢墟的女人一起消亡嗎?關於劉莊的故事難道不是應該讓這口井來畫上句號嗎?在我的敘述中,女人死於1966年的夏天難道不是最符合命運的安排了嗎?在那一年她貧病交加,而她的獨生兒子作為右派正被批鬥得生死未卜,而在那時候,她得知青年時代的情人,那已經演變成首長的陳子虛在北京挨批鬥氣絕,而那個與他們一輩子恩怨不清的姚亦安亦在青海獄中身亡——他沒有忘記把那把紙扇托人帶回來——生命的一輪終結終於來到——難道她投井結束自己的一生不是最合理的結局嗎?難道她告別人世時不應該懷揣著那塊佛像磚嗎?她死了,肉身被葬在了南山,靈魂出沒在湖上,而佛像磚永遠地沉沒在井底——難道這還有什麼可以疑議的嗎?

“至於我是誰?是蘇小小,是白娘子,是八姨太,是綠衣人……是人,是鬼,是精魂……難道真有那麼重要嗎?我是一個女人,我愛你……我愛你們……我愛像你們那樣對消失的往事與人懷著一腔繾綣的男人……難道我不應該愛嗎……”

她說完這番話,微微一笑,仿佛回到人間紅塵。子虛甚至看到她穿著一身牛仔服,甚至看到她背上鼓鼓的行囊。那正是他在香薰護發的美發屋中看到過的……她展開右手,手掌上躺著一縷頭發,她把它們送到了陳子虛的眼前。俄頃,仿佛告別的禮儀結束……她垂下了雙手,把它們灑入井中……

子虛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在下沉,他明白,他的一部分生命已經被封存了。語言是不能夠到達那裏的,敘述也終將結束。“我可以送送你嗎?”他問。

她輕輕擺手,仿佛召喚又仿佛謝絕,她說:“每一次告別都是一次永訣……你不是一直在送我嗎?你讓我想起八十年前倘佯在湖邊的那些愛情詩人,想起他們的詩:一步一回頭,望著我的意中人……西湖真是一個最美的所在啊……我要走了……”

黑暗中他就看見她走過他的身邊,很近,同時又飄忽得很遠,但最終還是近了,輕輕地吻著他的頰,並且一隻手鬆鬆地插入他的長發,停留了片刻……“香薰護發”……手中的紙扇消失了……

然後,子虛感覺到她走過去了。子虛甚至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她飄飄欲仙,背影亦真亦幻,像T型台上那些女模特兒的台步。他親眼目睹她隱隱約約地遠去,融進了火車站亮麗的燈火那熙熙攘攘的離人中。他的耳邊響起了輕輕的唏噓聲——他知道,這正是那座著名的古塔倒塌的聲音。

隨著那唏噓之聲的漸止,一道斜光仿佛從天外射來,城市的夜空演繹成天幕,那座重生的新塔在其中熠熠生輝,通體明亮,因為過於真實而極為虛幻。

灼傷的感覺奇異地平複下去了。子虛低下頭去,那口也許埋沒著廢墟往事的井,現在自己也成了廢墟……它也會和古塔一樣,接受重生嗎?……

2003年2月22日初稿

3月23日二稿

6月21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