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散文 (9)(1 / 3)

隔壁是祠堂的大廳,供著曆代的忠臣、孝子、清客、書生、大官、富翁、棋國手(陳子仙)、數學家(李善蘭壬叔)以及我自己的祖宗,他們為什麼“不朽”,我始終沒有懂:再隔壁是節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鹵的也許吃生鴉片吃火柴頭的烈女烈婦以及無數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婦孝婦,都是犧牲了生前的生命來換死後的冷豬頭肉,也還不很靠得住的;再隔壁是東寺,外邊牆壁已是半爛,殿上神像隻剩了泥灰。

前窗望出去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一條藤蘿滿攀著磊石的石橋,一條狹堤,過堤一潭清水,不知是血汙還是蓄荷池(土音同),一個鬼客棧(厝所),一片荒場也是墓墟累累的,再望去是硤石鎮的房屋了,這裏時常過路的是:香客,挑菜擔的鄉下人,青布包頭的婦人,背著黃葉簍子的童子,戴黑布風帽手提燈籠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戲台下與我們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與他的可愛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尋柴,掘樹根,或掠幹草的,送羹飯與叫姓的(現在眼前就是,真妙,前麵一個男子手裏拿著一束稻柴,口裏喊著病人的名字叫他到“屋裏來”,後麵跟著一個著紅棉襖綠背心的老婦人,撐著一把雨傘,低聲的答應著那男子的叫喚)。晚上隻聽見各種的聲響:塔院裏的鍾聲,林子裏的風響,寺角上的鈴聲,遠外小兒啼聲、狗吠聲、梟鳥的咒詛聲,石路上行人的腳步聲——點綴這山腳下深夜的沉靜,管祠堂人的房子裏,不時還鬧鬼,差不多每天有鬼話聽!

這是我的寓處。世界,熱鬧的世界,離我遠得很:北京的灰砂也吹不到我這裏來——博生真鄙吝,連一份《晨報》附張都舍不得寄給我;朋友的資訊更是杳然了。今天我偶爾高興,寫成了三段《東山小曲》,現在寄給你,也許可以補補空白。我唯一的希望隻是一場大雪。

誌摩問安

一月二十日

美文解讀

本文的整體審美與情感風格與徐誌摩大多數詩文作品不同,青灰冷瓦替代了花紅柳綠,短短數百字透出一股寒氣,所選的描寫對象也是些教人頗感寒涼的意象。這透露了作者此時的心境,寂寥、失望,甚至如作者自言,“出家人”的心境。然而作者自謂“出家人”,最多也隻是遠離了“熱鬧的世界”,內心卻根本不可能做到“出世”。這一點從文中作者對祠堂內一係列景物的點評就可看出,他根本不曾放棄對凡塵俗世的體察。從本質上說,徐誌摩是一個對現世的美有著強烈追求的詩人。結合詩人生平,既然有著這樣的追求,就注定有失意之時,而本文就是對這種失意的最好表達。

自剖

閱讀指導

“自剖”,文章的題目點明了本文的精神主旨——“自我精神剖析”,以這個主題為綱,徐誌摩撰寫了一係列散文。在本文中,徐誌摩以真誠的筆觸抒寫自己的內心世界,好似在向一位摯友寫信傾訴一般,與讀者坦誠交流。而這樣一次交心的溝通,因作者優美精細的語言,更顯得富有情感和詩意。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的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隻是陽光,流波隻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隻似岩石上的藤蘿,貼著枯幹的粗糙的石麵,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是倔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