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宣帝劉詢
楔子
世上蒼龍種,人間武帝孫。
小來惟射獵,興罷得乾坤。
渭水天開苑,鹹陽地獻原。
英靈殊未已,丁傅漸華軒。
我要以李商隱的這首《鄠杜馬上念漢書》作為這個故事的開篇。
鄠杜乃長安附近的鄠縣和宣帝劉詢陵寢杜陵,為曆代遊覽勝地。從這首詩的詩名就能看出,李商隱大概曾走馬杜陵,憶及《漢書》中所記載的宣帝遺事,撫今思昔,良有感慨而寫下了這首詩。
義山雖幾度仕進,但卻是公認的至情至性的詩壇聖手。“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是脫離了纖穠而不失纏綿的美好詩句。但對於漢宣帝劉詢這樣令人移情動心的天子情種,卻難以免俗地隻談及了那煌煌正史中的文治武功,將那悱惻婉曲的絕代情事置之不顧。
男兒誌在千裏,事慕功業以傳後世,不可作小兒女情態——此言猶在耳。難怪,千載而下,多少良緣奇會被折殺,多少癡情兒女受摧殘,多少旖旎情事淹沒在英雄事業、將相功名中!
南園遺愛,故劍情深!
這樣動人煽心的故事是不該被淹沒的!
一、衰草故劍耀清霜
王國維先生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學,而這文學也和這個時代息息相關。例如春秋戰國亂世烽煙,誌士有感於百姓離亂、國禍民殃,乃起哲理玄思,興遊說之風,於是有了縱橫捭闔的先秦散文和諸子百家;大漢一統宇內,富有四海,文景以黃老之學至富庶,武帝以儒孝專國策,宣威四夷,鞭笞天下,成恢弘豪邁、詹麗堂皇的大漢氣象,於是才有了鋪彩摛文、洋洋大觀的漢賦;有唐一代國力鼎盛,四海升平,氣象更興,唐人豁達朗健,開放俊逸,唐詩才蔚為壯觀;宋代武人無力,屢為外族所欺淩,但國勢昌盛,前所未有,才孕育了深情綺麗、綿邈富貴的小詞,在閣樓酒館、驛野長亭婉轉吟唱;至於元朝尚俗,人多愛勾欄瓦舍之戲,遂成元曲;明清近世,獨辟蹊徑,演成幾出昆曲傳奇、野曝小說,也都是與時代應運而生。
但往往大同下,會有小異。漢代雖氣象恢弘,武帝一朝,後宮卻屢屢發生陰謀慘絕的悲劇,在曆史豪邁的臉頰上添上了一抹抹深深淺淺的暗痕。皇嗣劉病已就是武帝後宮慘劇——巫蠱之禍的一條餘命。
當年,衛子夫受寵武帝,生下太子劉據。公元前91年,朝廷發生巫蠱之禍,太子無辜受冤而死,他的家人多數被誅,更有大批男女家眷被收監下獄,等待著未知的恐懼降臨。一時扶老攜幼,哀鴻遍野。其中有一位嗷嗷待哺的男嬰也未能幸免,他的名字叫劉病已,為太子劉據之孫,史皇孫劉進之子。
廷尉監丙吉見嬰兒母親已經不在人世,若無人照顧,必將死於獄中,於是心生惻隱,讓名叫郭征卿和胡祖的女犯共同照顧和喂養。這可憐的孩子出世不久就失去了父母,然後在監牢中度過了他的幼年,直到他五歲那年才在武帝大赦天下的旨意下獲得了自由。
生平第一次走出牢籠的劉病已拖著孱弱的身軀,望著監獄外瓦藍澄澈的天空,隻覺得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舒適,盡管這種再平常不過的自由對他而言有些不適應。按照規定,被赦免的劉病已重新進入皇族譜冊,並被送往外祖母家中撫養,然後再入長安,到掖庭學習。
從此,這個多災多難的沒落皇嗣終於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他遠離了那殘酷的旋渦中心,伏息於常人之中,過著寧靜的生活,直到遇到了那個讓他牽掛、思念一輩子的女子許平君。
許平君是暴室嗇夫(即當時宮內管理監獄的官員)許廣漢之女。史籍記載,許廣漢也是一個命途多舛的人。他年輕時曾在昌邑王手下任職,後來因為隨武帝出遊,錯將別人的馬鞍放到自己的馬背上,被判“隨駕而盜”之罪,受宮刑,成了一名太監,擔任宦者丞。後來又因為一件小事失職,被罰做鬼薪(皇宮內負責苦力活的一類人),最後慢慢升遷為暴室嗇夫。這時,少年初長成的劉病已正在掖庭讀書。這一老一少卻同樣厄運纏身的兩個人竟然成了忘年之交。
那樣的歲月是他終生難忘的。老友許廣漢對自己既有長者的熱切關懷,也有朋友的賞識交心,而這些絲毫不是因為他的皇族血統。白天,他會像諸多劉氏皇族子弟一樣去進學,晚上回來會和老友傾心交談。偶爾,他還會趁空去見見自己的心上人,也是老友視為掌珠的那個纖弱無語的女孩兒。
她是樸實的小家碧玉,沒有釵環佩玉,沒有高髻膩粉,一身麻衣素裙,潔淨的眉眼透出寧靜,順直的黑絲披在肩頭,在晚風野花中不勝愁涼。大多數時候她總是沉默,然後微笑著望著他。沉默本是女子故作矜持的手段,但在她那裏是一種無須多言的靈犀,似乎藏著無窮的睿智與通透;而那微笑是他從未見過的,不是肆無忌憚的開懷,不是華麗繽紛的嫵媚,甚至也不是明朗的莞爾和羞怯的嚶嚀,似乎是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如秋日遠山層巒間徘徊的嫋嫋岫煙,如嬰兒般的純純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