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
楔子
自從與君結縭後,三生有幸無他求。
我母親愛子愛成仇,你賢惠忍屈淚常流。
我違母將你紅樓留,無奈之舉倍添愁。
婉妹呀,缺月自有重圓日,尋梅詠梅再把沈園遊。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也忘了當時的情形,隻是那麼一瞬間,瞥見舞台上的人那眼中哀沉的淒涼,似無窮無盡的霧霾,延宕出穿透筋骨的寒意。他輕輕舒展長袖,一聲沉沉的歎息,婉轉清揚的唱腔和綿若無骨的唱詞抽絲般流轉出來。那一刻是無以複加的淒美,是痛徹心扉的無奈,越劇小生悱惻清潤又黏糯沉靜的聲音,如在碧波中洗過,在苦汁裏浸過,毫無防備地直入心間。
這是多年前看越劇《陸遊與唐琬》時的感受。這一段久遠的記憶,如今隻能在腦海裏搜索到這段唱詞和飾演陸遊的小生唱詞出口時的深情。
那以後,我常想,該是什麼樣的坎坷無奈,才能讓台上的人被自己飾演的故事打動?該是多重的深情,才能讓金戈鐵馬、廣袖長袍的曆史塵埃中走出的情事依然能直指人心?
謹以此文,穿越塵埃的祭奠,長歌當哭!
一、錦瑟年華堪執手
江浙自古台沼秀園林立,紹興市東南洋河弄的沈園就是一座千古名園。沈園建於宋代,為當時越中大戶沈氏所建,故名。曆經千年風雨,這座園林依然聞名遐邇。其間老柳垂髫,翠荷如蓋,佳木繁茂,鳥鳴亭幽,景色依舊可堪尋訪。隻是陸遊和唐琬曾經在此上演的動人情事,已然隨著物換星移,被埋葬於斷壁殘垣中,少人問津了。
那還是風雨如晦的年代,整個中原大地在金人的肆虐下滿目瘡痍。
公元1125年的一個深夜,越州山陰陸宰的妻子唐氏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一個俊逸瀟灑的年輕人手持折扇,口中吟誦不絕。唐氏上前打躬,詢問名姓,他笑答道:“山抹微雲秦學士!”醒後,唐氏不解其意,將夢境講給丈夫聽。陸宰聽了哈哈大笑說:“國朝秦少遊為蘇門名流,曾有小詞《滿庭芳》,起句雲: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東坡為之擊節,戲稱為‘山抹微雲君’。夫人有此一夢,將來誕下麟兒定是藻翰聖手,輕取功名,光耀門楣!”
果然,沒過多久,唐氏生下了一名男嬰。陸氏一門喜不自勝,陸宰更是有感於夢境,取“秦少遊”的“遊”字為兒子的大名。他就是被譽為南宋四大家之首、有“小太白”之稱的陸遊。
正當陸家望子成龍的時候,風雨飄搖的北宋王朝經曆了一次空前的考驗——靖康之難發生了。金國軍隊南下,渡過長江,陸家帶著還在繈褓中的陸遊開始了匆匆的逃亡之路。一起逃難的還有表妹唐琬一家。唐琬之父唐閎與陸遊母親為親兄妹,兩家往來頻繁,情意篤切。唐琬長得如粉雕玉砌,而且聰慧過人,日日跟隨表哥陸遊廝混,情誼很是諧美。兩家父母見這一對兒女雙雙惹人憐愛,彼此亦耳鬢廝磨,切切卿卿,心下歡喜。兩家人一商量,不約而同為他們定下了娃娃親。
定親那天,逃亡的兩家人回到了久別的故裏。唐閎拿出祖傳的鳳釵交給陸宰說:“國家不幸,故土膻腥,流離之人無以奉承,這是家傳之寶,聊以為定親信物。望賢兄不棄!”陸宰高興地說:“賢弟何苦如此大禮?你我親上加親,這對兒女定能琴瑟相諧,光耀門楣。”
從那時起,陸遊與表妹朝夕相伴,一同嬉戲讀書。唐琬雖為女兒家,但聰慧靈秀,喜歡讀書,工於詩詞。這一對小兒女繞床青梅,稍長又詩詞酬唱,情意一天比一天深切。兩家人看在眼裏,喜上心頭。
北宋滅亡,宋室南渡,江浙依舊繁華。市列羅綺,戶藏珠璣,參差十萬人家,又有江南形勝的優美風景,養育的越中女子鍾靈毓秀,眉目含情,脈脈動人。出落成大姑娘的唐琬就是如此。她身姿窈窕,粉麵含春,一雙眸子如秋水含墨珠,清澈入心。表哥陸遊也長成了一位錚錚峭骨的好男兒,文采見識、胸懷抱負都遠過同儕。沒過多久,他們就在家人的催促下,結成了伉儷。
新婚之夜,年至弱冠的陸遊望著自己一身紅妝的妻子,目中盡是憐愛與喜悅。唐琬二八華年,靜默端坐床頭,十指如玉蔥交疊,將手中的粉錦手絹不停地揉搓著。陸遊緩步上前,如臨大祭一般,揭開表妹頭上那一張如五月海棠般嫣紅的蓋頭。那一刻,他們嚐盡了人世情愛的嫵媚溫柔,盡情領略了良辰美景、賞心悅事的快意。很多年後,垂垂老矣的陸遊回想起這一刻,依然忍不住感慨,幸福雖那樣短暫,卻是無比旖旎,一年相守,一生回憶!
二、西風恣狂歡情薄
婚後的生活是充實而甜蜜的。陸遊勤於學業,聰穎拔萃,貫通經史,對妻子疼愛無限,視為知己。唐琬不僅孝順、恭奉公婆,妥善料理家務,盡顯大家閨秀的風範,而且自幼文采過人,刺賦文章不遜男子,和丈夫唱和頻頻。因此,陸遊還特意為愛妻擬了一個頗有深意的字,曰蕙仙。蕙者,心思潔美也,仙者,世所罕見也。可謂人如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