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打橘子及其前後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熱和兒童味的錯綜,一麵兒時的心境隱約地回旋,卻又雜以無可奈何的淒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鄭重丁寧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愛惜,即使世間回響寂寞已萬分。

拉拉扯扯吃著橘子,不知不覺地過了兩三個年頭,我自己南北東西的跑來跑去,更覺過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樓不多久,幾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黃渡瀏河間開始聽見炮聲了。城頭巷三號之屋我們去後,房主人又不來,聽它空關著。六一泉的幾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幾卷殘經,不但輕輕容易地把殘夏消磨個幹淨,即秋容也漸漸老大了。隻聽得杭州城內紛紛搬家到上海,天氣漸冷,遊人頓稀,湖山寂寂都困著覺。一天,我進城去偶過舊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門的老兒,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還認得我。正房一帶都已封鎖,隻從花園裏踅進去,亭台池館荒落不必說,隻隔得半年已經有點陌生了。還走上樓梯,轉過平台,看對麵的高樓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過的,窗戶緊閉著。眼下覺得怪熟的,滿樹離離的紅橘子。

再打它一兩個罷!但是竹竿呢,鉛絲呢?況且方天井雖近在眼底,但通那邊的門兒深鎖,橘子即打下也沒處去找。我躊躇四顧,除了跟著來的老邁龍鍾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覺得一無可說的。歇了一歇,走近闌幹,勉強夠著了一隻橘子,捏在手中低頭一看,紅圓可愛,還帶著小小的翠葉短短的把。我揣著它,照樣慢慢地踱出來,回到俞樓,好好地擺在書桌上。

原來帶回來給大家看,給大家講的,可是H君其時已病了,他始終沒有看見這一隻橘子。匆忙淒苦之間,更有誰來慢慢地聽我那《尋夢》的曲兒呢。該橘子久查無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隻當是丟了吧。城頭巷三號之屋我從此也沒有再去過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應該長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當然也是一樣,各人奔著各人的道兒,都忙忙碌碌地趕著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還想得起這回事嗎?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麼來呢?

食味雜記

文 / 魯彥

如其他的寧波人一般,我們家裏每當十一二月間也要做一石左右米的點心,磨幾鬥糯米的湯果。所謂點心,就是有些地方的年糕,不過在我們那裏還包括著形式略異的薄餅厚餅,元寶等等。湯果則和湯團(有些地方叫做元宵團)完全是一類的東西,所差的是湯果隻如鈕子那樣大小而且沒有餡子。

點心和湯果做成後,我們幾乎天天要煮著當飯吃。我們一家人都非常喜歡這兩種東西,正如其他的寧波人一般。

母親姐姐妹妹和我都喜歡吃鹹的東西。我們總是用菜煮點心和湯果。但父親的口味恰和我們的相反,他喜歡吃甜的東西。我們每年盼望父親回家過年,隻是要煮點心和湯果吃時,父親若在家裏便有點為難了。父新吃鹹的東西正如我們吃甜的東西一般,一樣的咽不下去。我們兩方麵都難以遷就。母親是最要省錢的,到了這時也隻有甜的和鹹的各煮一鍋。照普遍的寧波人的俗例,正月初一必須吃一天甜湯果,因此歡天喜地的元旦在我們是一個磨難的日子,我們常常私自談起,都有點怪祖宗不該創下這種規例。膩滑滑的甜湯果,我們勉強而又勉強的還吃不下一碗,父親卻能吃三四碗。我們對於父親的嗜好都覺得奇怪、神秘。“甜的東西是沒有一點味的,”我每每對父親說。

二十幾年來,我不僅不喜歡吃甜的東西,而且看見甜的(糖卻是例外)還害怕,而至於厭憎。去年珊妹給我的信中有一句“蜜餞一般甜的……”竟忽然引起了我的趣味,覺得甜的滋味中還有令人魂飛的詩意,不能不去探索一下。因此遇到甜的東西,每每捐除了成見,帶著幾分好奇心情去嚐試。直到現在,我的舌頭仿佛和以前不同了。它並不覺得甜的沒有味,在甜的和鹹的東西在麵前時,它都要吃一點。“甜的東西是沒有一點味的”,這句話我現在不說了。

從前在家裏,梅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母親是不許我去買來吃的,因為太酸了。但明買不能,偷買卻還做得到。我非常愛吃酸的東西,我覺得梅熟了反而沒有味,梅的美味即在未成熟的時候。故鄉的楊梅甜中帶酸,在果類中算最美味的,我每每吃得牙齒不能吃飯。大概就是因為吃酸的果品吃慣了,近幾年來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想把任何菜浸在醋中吃。有一年在南京,幾乎每餐要一二碗醋。不僅浸菜吃,竟喝著下飯了。朋友們都有點驚駭,他們覺得這是一種古怪的嗜好,仿佛背後有神的力一般。但這在我是再平常也沒有的事情了。醋是一種美味的東西,絕不是使人害怕的東西,在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