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金沙江以後,威脅中央紅軍安全的已不再是國民黨的飛機、大炮,而是饑餓、寒冰、雪山、沼澤以及最令人難以想象的內部紛爭。當八萬名紅四方麵軍戰士森林般站在中央紅軍麵前時,他們驚奇地發現,事先被告知擁有三十萬人馬的老大哥不足四萬人,而且衣衫襤褸,麵目黧黑,扶傷攜病,步履蹣跚,似乎一觸即倒。張國燾驚喜不已,他充分感受到自己八萬雄兵的強大和優越,眼裏閃出無法掩飾的貪婪、膨脹。為攫獲最高權力,一顆躁動的心把會師的氣氛攪得緊張、火爆。
精明的張國燾深知,攻克堡壘的最佳途徑是從內部分化,他將兩隻手分別伸向毛澤東的左臂右膀——彭德懷和林彪。
四川茂縣,四方麵軍總部熱氣騰騰,張國燾主持召開軍事會議,要求動員全體將士積極行動,從戰役配合、物質供給、政治宣傳各個方麵做好迎接老大哥的工作。
會議在陳昌浩擬定的歡迎口號上發生爭執。
“迎接三十萬中央紅軍這條主要口號怎樣?”陳昌浩是湖北漢川縣人,時年27歲,精明強幹,有魄力,有膽量,在紅四方麵軍中享有較高的威望。
“中央紅軍有三十萬,數字準確嗎?”徐向前不僅軍事藝術卓越,為人處世還以寬厚、謹嚴著稱。他在四方麵軍中資格最老,可以說是他一手把這支多達4個軍8萬餘人的部隊拉扯大的,戰士們稱他為“四方麵軍之父”。
“宣傳嘛,講求鼓舞人心、激勵士氣,中央紅軍數字到底是多大,我也不清楚。”陳昌浩不以為然。
“還是留點餘地為好,以免將來產生消極的後果。”徐向前堅持自己的看法。他心中還有深一層的憂慮,擔心不切實際的誇大會帶給中央紅軍難堪。
張國燾根本不相信中央紅軍會有三十萬,他想可能比四方麵軍多,翻一倍也最多隻有十五六萬。但是,張國燾還是同意陳昌浩的意見。
會議決定派紅三十軍政委李先念率八十八師和第九軍一部,由岷江地區兼程趕往雪山,迎接中央紅軍。
韓東山時任紅四方麵軍第九軍第二十五師師長,6月初奉命從駐地汶川到總指揮部報到,徐向前詳細地布置了任務,興奮地說:“兩軍會合,這是一個具有偉大意義的曆史時刻!你韓東山是迎接毛主席的第一個紅四方麵軍的代表,說不定將來還得給你上書呢!”
從汶川到懋功,約300餘裏,途中盡是少數民族地區,交通不便,氣候惡劣,人煙稀少,有時連個向導都找不到,到處是一望無垠的群山。6月7日,紅二十五師攻占懋功,留兩個營守城,韓東山率部奔赴縣城東南方向的達維。
達維位於夾金山以北,白雪皚皚,日出紅裝素裹,日落陰冷刺骨。到達達維後,韓東山派七十四團團長楊樹華帶領三營向夾金山進發,一方麵警戒灌縣之敵,一方麵尋找中央紅軍。
6月8日,三營回電話,未發現中央紅軍蹤跡。
6月9日,三營進至巴朗地區,與敵遭遇,營長陳玉清等60餘人在殲滅敵軍的戰鬥中犧牲,夾金山北麓仍無人畜動靜。
6月10日中午,一個參謀跌跌撞撞跑進紅二十五師師部,身未進門,喊聲先到:“師長,師長,電話,電話。”
韓東山從炕上一躍而起,“什麼電話?哪來的電話?”
參謀手舞足蹈,結結巴巴地報告:“來了!來了!”
“誰來了?”韓東山揪著參謀的衣服,用勁地搖晃。
“七十四團……電話……和中央紅軍——會師了!”參謀好不容易才在極度的激動中把話說完。
喜訊像長了翅膀,飛遍了全師駐地,用不著下命令,戰士們爭著清理房屋,張貼標語,預備鋪位。傍晚,人們三三兩兩站立在達維鎮外高坡上,久久眺望暮色朦朧的夾金山。
6月12日下午,等候兩天的紅二十五師終於望見了中央紅軍。同是灰布軍裝,同是紅星閃亮,同是純樸憨厚的臉,同是結滿老繭的手……一、四方麵軍指戰員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緊緊地握手,熱烈地擁抱,這些在死神和刑刀下眼都不眨的漢子一個個淚水盈眶,他們跳呀蹦呀,喊呀說呀,心裏的話如同開閘的水,汩汩湧流,無法抑止。
韓東山迎著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劉伯承、王稼祥等領導走去,一個都不認識,隻是忙著敬禮問好。正在他焦急萬分的時候,老師長陳賡出現了。陳賡1932年曾在鄂豫皖蘇區任紅十二師師長,是當時任副團長的韓東山的上級。陳賡為韓東山一一介紹中央黨政軍領導人,總算為他解了圍。
會師之後,韓東山立即電告隨後跟進的李先念和四方麵軍總部。李先念立即帶領紅八十八師趕到懋功迎接。
懋功的山穀爆發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李先念領著戰士們振臂高喊:
“歡迎黨中央!”
“歡迎朱總司令!”
“歡迎毛主席!”
“中國共產黨萬歲!”
中央紅軍兩年來征戰萬裏,曆經千戰,無日不戰,無戰不險,可謂備嚐辛苦。剛剛翻越夾金山,便遇到親人般的歡迎、款待,全軍陶醉在會師的狂歡之中。
在歡慶的鑼鼓聲中,也摻和著一絲絲不和諧的雜音,這就是張國燾踞傲的聲音。
6月17日,暫駐懋功的中央政治局幾乎同時收到兩個報告。
第一份報告是屯兵於理縣靠前指揮作戰的四方麵軍總指揮徐向前寫的。他說:“目前我軍之主要敵人為胡宗南及劉湘殘敵,我軍之當前任務必先消滅其一個。戰局才能展開,因之先打胡或先劉須亟待解決。西征軍萬裏長征,連克名城,迭摧強敵,然長途跋涉,不無疲勞,休息補充,亦屬必要。最好請西征紅軍固陣休息補充,把四方麵軍放在前麵消滅敵人。究以先打胡先打劉何者為好?請兄方按各方實況商決示之為盼。”
徐向前的報告,宇裏行間無不流露出對中共中央和一方麵軍的理解、尊重和服從。他隨信還送來兩幅川西北地區的地圖,這是“無價之寶”,對於一方麵軍在茫茫雪域草原行軍作戰幫助甚大。
第二份電報是張國燾、陳昌浩從茂縣後方打來的。他們不同意中央北上打胡的計劃,稱“北川一帶地形給養均不利於大部隊行動”,“再者水深流急,敵已有準備,不易過”,“沿岷江北打鬆潘,地形糧食絕無”,提出紅軍應北攻阿壩,組織遠征軍,占領青海、新疆,或暫時向南進攻。
為解決一、四方麵軍戰略方向上的分歧,6月20日,張聞天、朱德、毛澤東、周恩來複電張國燾,請“立即趕來懋功,以便商決一切”。
6月23日,張國燾日夜兼程趕至懋功境內。毛澤東、朱德、博古和尚在感冒發燒的周恩來為表示對四方麵軍和張國燾的敬意,冒雨前往懋功以北3裏遠的撫邊迎接。
時至中午,大雨滂沱。毛澤東一行隻好躲到油布帳篷裏避雨,不時向外探望。
忽然,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傳來,大家趕緊迎至路中。十幾匹高頭大馬飛馳而來,領頭一匹駿馬眼見就要撞碰人群時,才被騎手勒住韁繩,駿馬揚起前蹄,然後重重落下,濺起的泥漿射向毛澤東、朱德衣褲。毛、朱兩人顧不上擦拭,熱切地呼喚道:“國燾兄!”
“潤之、玉階!”張國燾翻身下馬,與各位熟人親熱地打招呼。張國燾在寒暄中,一一打量闊別多年的老朋友,發現毛澤東長發黃瘦,周恩來一副病容,博古頰凸腮尖,洛甫麵色青白,隻有朱德變化不大,但細瞧一下,憔悴蒼老,大不如昔。
毛澤東一行也在打量張國燾。張國燾高大肥胖,紅光滿麵,特大號的軍裝穿在身上仍包不住滿身肉疙瘩。最令人驚異的是他的雙手,白皙纖嫩,完全不像是扛槍打仗的骨節嶙峋的手,倒酷似閨房刺繡的拈花玉指。從張國燾養尊處優的形像,不難得知這位老兄的日子過得何等舒心愜意!
草原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驟雨漸疏,雨腳稍收,傍晚的斜陽穿透暗雲,灑下一片緋紅,一、四方麵軍在撫邊舉行會師文藝晚會。
張國燾的注意力不在觀賞節目上,他似乎十分隨意地問坐在身邊的周恩來:“今天怎麼不見林彪、彭德懷和董振堂3位軍團長?我還是隻聞其名,不識其人呢!”
“林彪率紅一軍團集結在懋功附近,彭德懷率紅三軍團和董振堂帶領的紅五軍團在撫邊以北的卓克基地區休整,一時半會你還見不著他們。”周恩來介紹一方麵軍軍力分布情況。
“恩來兄,中央紅軍現在還剩多少兵力?”這才是張國燾真正關心的話題。
“你們呢?四方麵軍共有多少人槍?”周恩來的敏銳和機智世人罕見,他反詰一句。
“人馬10萬!”張國燾上浮兩萬,將實際兵力由8萬增至10萬。
“嗬,國燾兄領導有方,四方麵軍兵強馬壯,名不虛傳。”周恩來真誠地讚道。
“那麼一方麵軍呢?”張國燾追問道。
“一方麵軍自突圍以來,在戰鬥、傷病、饑餓、寒冷各種因素影響下,減員很大,目前還剩3萬人馬。”周恩來如法上浮,幅度也是兩萬。
“一方麵紅軍真的還有3萬人嗎?”為解除疑團,張國燾晚會結束後,顧不上休息,找到朱德盤根問底。
朱德是著名的老實人。他一生說實在話,辦實在事,即使是在後來最不能說實話的年代,他也盡量不去說空話、大話、假話。被逼無法時堅持不說話,隻種花,也許這是他“文革”期間喜愛君子蘭的原因之一。
張國燾在朱德口中套出了一方麵軍的真實情況。
東方放白時,張國燾跟朱德告別。回到自己的臨時住處,一種隻手擎天、顧盼自雄的得意,一股淩頂俯瞰、天低吳楚的霸氣,在他身體內匝繞、彌漫、膨脹。
咄咄逼人,步步索權。張國燾依仗雄厚兵力,施展縱橫捭闔之術,欺淩黨中央,並把拉攏的黑手伸向一、三軍團軍團長。美譽、高官、槍彈,軟化了林彪,絲毫撼不動湘潭漢子挺直的脊梁。
意識到自己軍力優勢的張國燾態度強硬起來。
6月26日,懋功縣兩河口,中共中央舉行政治局會議,議題為討論決定紅一、四方麵軍會師後的戰略方針問題。
周恩來全麵分析敵我兵力、攻防態勢、回旋區域、發展方向和地理氣候條件等綜合因素後,提出“北上”的主張,即以運動戰迅速攻打鬆潘胡宗南部隊,創造川陝甘根據地。
毛澤東讚同周恩來的分析,明確提出一、四方麵軍應統一指揮,統一行動,集中主力20餘團,首先奪取甘肅南部。
出席會議的彭德懷、林彪、博古、王稼祥、鄧發、朱德、劉伯承、凱豐、劉少奇、洛甫等人在發言中均支持周、毛意見。
張國燾不願以寡違眾,表示同意北上戰略,但發言中強調了南下的優點和北上的難處。
“目前,對我軍威脅最大的敵人是胡宗南和劉湘。打胡,須北上,與裝備精良的中央軍對壘;打劉,就南下,川軍的兩下子我們很清楚,非常好打。北上當然好,南下也不錯,發展前途似乎更大。因為向南朝成都打,消滅川軍是不成問題的。向東打受地勢限製,向西茫茫草原,一片沼澤。那麼向北呢?鬆潘北邊情況還沒有確切調查,我們去甘南還是站不穩的,還是要移動地區。”
根據兩河口會議上大多數同誌的意見,中央政治局作出《關於一、四方麵軍會合後戰略方針的決定》,明確宣布“我們的戰略方針是集中主力向北進攻,在運動戰中消滅敵人,首先取得甘肅南部,以創造川陝甘蘇區根據地”。
張國燾把自己兩河口曲低和寡的原因歸究於會議中一方麵軍成員太多,強烈要求往中央、中央軍委等領導機構增補四方麵軍幹部。為有利兩軍的統一行動,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決定任命張國燾為中央軍委副主席,徐向前、陳昌浩為軍委委員。
兩河口會議之後,張國燾的索權行動撕破任何好聽的包裝和革命的名詞掩飾,變得越來越明目張膽,咄咄逼人。
1935年7月初,一方麵軍為答謝四方麵軍無私的饋贈和溝通感情,成立了以李富春為團長的中央慰問團,到四方麵軍各部隊去巡回座談、演出。張國燾露骨地對李富春提出要充實總司令部。
“總司令嘛,還是由朱德當,他是一方麵軍的代表。但是我們四方麵軍得有人參加總司令部的工作,可以讓徐向前任副總司令,陳昌浩為總政委。軍委增添新的領導人後,設立常委會,決定戰略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