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2月21日的下午,北京西郊玉泉山逶迤曲折的公路上,一輛黑色轎車挾著寒風,疾馳而來,向西山上的一處幽靜的庭院駛去。
坐在車內的彭德懷,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離別4個多月的毛主席,不禁感慨萬千……
當誌願軍轉入全線運動防禦以後,彭德懷感到有必要親自回到北京,向毛澤東陳述有關朝鮮戰局的情況。當時,第二番入朝作戰部隊還未到達朝鮮,誌願軍的後勤供應跟不上,很多戰士赤腳作戰。這使彭德懷對當前的嚴重局勢和中朝軍隊的處境愈加憂慮。他認為,國內對誌願軍當前存在的嚴重困難並不了解,對國內物資的支援不及時也很有意見,而這些情況是很難用電報說清楚的。為了向毛主席說明朝鮮戰場的困難和請示下一步方針,並催促增援,彭德懷於2月16日急電毛澤東,要求回京向中央當麵彙報。
在收到毛澤東複電同意回京麵報的電報後,彭德懷讓鄧華主持誌願軍全麵工作,於2月20日晚帶著兩名參謀和兩名警衛員,乘兩輛吉普車,冒著敵機的轟炸,連夜向北疾馳,21日晨到達安東,然後在安東乘專機經沈陽回到北京。
彭德懷在北京西郊機場下飛機後,就乘車直奔中南海毛澤東住處。但這天毛澤東並沒有住在中南海,而是住在西郊玉泉山靜明園。彭德懷不顧旅途的疲勞和饑餓,又命令司機折返西郊,急速奔向玉泉山。
彭德懷急急地進入玉泉山幽靜的靜明園時,正是午後一時,毛澤東剛剛午睡。許多中央領導同誌都知道,由於毛澤東常年日理萬機,造成了一種不容易入睡的習慣。一般領導同誌碰到毛澤東休息時,大多會耐心等一等,以免引起毛澤東的不快。
秘書迎上來,說:“彭總,主席正在休息,你先吃飯,等主席起來後再談吧?”
彭德懷心急火燎,沒有理會,兀自往裏走。
警衛員也勸道:“請彭老總等一等。”
“我有急事要向毛主席彙報。”彭德懷不顧秘書和警衛員的勸阻,直闖臥室,推門而入。
毛澤東早就被彭德懷的大嗓門吵醒,一邊起身穿衣,一麵打趣地說:“隻有你老彭才會在人家睡覺的時候闖進來提意見。”
彭德懷抓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就要跟毛澤東彙報。毛澤東從容地說:“我的彭大將軍,肚子還是空空如也吧。先吃飯再聽彙報。”
彭德懷隻好到食堂匆匆吃了幾口,立即回來向毛澤東彙報:“我這次匆忙趕回來,是因為國內對誌願軍當前在朝鮮戰場麵臨的嚴重情況不太了解,如不盡快解決和改善,將影響到朝鮮戰爭的勝敗。”
毛澤東問:“究竟有些什麼問題?”
彭德懷列舉了四條:
一是誌願軍戰鬥力下降。經過三次戰役,誌願軍傷亡很大,在朝鮮既無俘虜補充自己,也不能就地動員青年參軍,戰鬥力明顯削弱。
二是敵人空中封鎖嚴重。美軍每天出動上千架次的飛機進行轟炸,道路、車輛毀壞嚴重,物資供應很不及時。
三是部隊禦寒物資不足。誌願軍越過三八線作戰,正是嚴冬季節,朝鮮東西兩麵是海,寒風襲人,而戰士們苦戰之後,衣服鞋襪均破爛不堪,生病凍傷率居高不下。
四是營養跟不上去。三八線以南屬於無糧區,幾十萬誌願軍得不到充足的糧食,更談不上新鮮蔬菜,經常發生斷飲斷糧現象,戰士們靠一把炒麵一口雪堅持作戰,營養不良,體力下降,甚至得了夜盲症。
彭德懷臉色嚴峻地說:“美軍飛機晝夜轟炸,而我們現在一無空軍掩護,二無足夠的高射火炮,如不能有效地保障後方運輸,是無法盡快取得勝利的。”
毛澤東沉思了一會,說:“中央對誌願軍在朝鮮前線的處境和困難十分關心,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朝鮮戰爭能速勝則速勝,不能速勝則緩勝,不要急於求成。你彭老總的意見是對的,要做長期準備。”
毛澤東“能速勝則速勝,不能速勝則緩勝”的方針,雖然還是以爭取速勝為前提的,但是已經開始對戰爭的長期性、艱巨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3月1日,毛澤東在為中央軍委起草的指示中,提出了“采取輪番作戰”的方針,安排入朝部隊分三番輪流作戰。同時又闡明我方總的戰略意圖是:“我軍必須準備長期作戰,以幾年時間,消耗美國幾十萬人,使其知難而退,才能解決朝鮮問題。”
對於這次會見,彭德懷是十分滿意的。彭德懷後來回憶這段談話時寫道:“這次主席給了抗美援朝戰爭一個明確的指示,即‘能速勝則速勝,不能速勝則緩勝’。這就有了一個機動而又明確的方針。”
當彭德懷向毛澤東告辭時,毛澤東又補上一句:“德懷呀,我馬上通知總理,讓你們倆人共同召開一次支援前線的緊急會議,專門研究和落實急需解決的問題。”
2月24日,根據毛澤東的指示,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和彭德懷一起召集軍委各總部負責人在總參開會。
會議開始前,彭德懷首先到代總參謀長聶榮臻辦公室和蘇聯駐華軍事總顧問沙哈諾夫大將會談。
沙哈諾夫的軍銜是大將,見到彭德懷後,他非常恭敬地敬禮、握手,熱情擁抱:“我非常高興地見到了天才的軍事家彭將軍!”
彭德懷不習慣這種“熊抱”,在寒暄過後,急忙進入正題:“誌願軍經過三次連續作戰,傷亡較多,兵員無法補充,供應線又長達數百裏,糧食、彈藥、服裝、鞋襪的供應嚴重困難,而這一切都是大批美軍飛機轟炸所致。我說這些,是想讓蘇聯方麵了解我們為了這次戰爭付出的代價。我希望蘇聯方麵盡快派遣兩個空軍師,駐紮在鴨綠江北岸中國境內,擔負掩護三八線以北的交通任務。”
沒有得到授權的沙哈諾夫聳聳肩,說:“我很欽佩彭將軍,遺憾的是我不能答應彭將軍的要求。”
“蘇聯是社會主義陣營中的軍事強國,擁有大量戰機,應該以國際主義精神相互支援,共同對敵。”彭德懷很不痛快,話中帶刺地戳了沙哈諾夫,並讓他向蘇聯轉達自己的請示。
帶著一肚子氣,彭德懷來到總參居仁堂會議廳,向與會者介紹了誌願軍麵臨的嚴重困難,要求國內各方麵想辦法大力支援前線,特別是要求空軍和高射武器應盡快入朝作戰,掩護後方運輸線。但當會議討論到具體問題如何落實時,有些人強調國內機構剛剛建立,許多問題難以落實。
彭德懷本來就為前線的供應不繼著急不滿,現在會議上又出現這種強調困難的情況,十分惱怒。他猛地站起來,把桌子一拍,怒氣衝衝地說:“這也困難,那也困難,我看就是你們愛國,難道誌願軍戰士都是豬!他們不知道愛國!你們去前線看看,戰士們吃的什麼,穿的什麼!現在第一線部隊的艱苦程度甚至超過長征時期,傷亡了那麼多戰士,他們為誰犧牲?為誰流血?現在既沒有飛機,高射火炮又很少,後方供應運輸條件根本沒保障,武器、彈藥、吃的、穿的,經常在途中被炸毀,戰士們死的、傷的、餓死的、凍死的,這些都是年輕可愛的娃娃呀,難道國內就不能克服困難嗎?”
彭德懷忽然翻臉,使居仁堂的氣氛驟然緊張。
“彭老總不要著急嘛,這些困難我們一定能解決的。”主持會議的周恩來盡量維持會場秩序,呼籲大家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會議當場並未解決任何實質問題。
會議不歡而散。事後周恩來連續主持召開幾次軍委會議,才使許多問題得到逐步解決。比如規定,凡是國內的部隊,都要輪番到朝鮮作戰;將剛改裝的空軍和高射炮部隊調到朝鮮北部掩護後方交通線;再向蘇聯購買幾十個師的裝備,整個朝鮮戰爭期間中國欠蘇聯軍火款高達30億人民幣,60年代才全部還清。這些措施,對減少誌願軍的困難,增強戰鬥力,發揮了重大作用。
彭德懷在北京停留的一周內,日夜奔跑,十分緊張,本來已很消瘦的身體更顯疲勞。毛澤東見狀要他在北京多休息幾天,但因前線緊張,彭德懷於3月1日匆忙離京,重返朝鮮戰場。就在彭德懷離京的這一天,毛澤東致電斯大林,要求蘇聯方麵盡快派空軍掩護中朝軍隊後方運輸線。3月5日,斯大林複電同意派1個驅逐機師和3個高炮師參戰,並同意給中國增供6000輛汽車的合同。
3月9日,彭德懷回到上甘嶺誌願軍司令部。此前,彭德懷先後在沈陽和安東兩地,與軍政領導人研究了落實中央各項決定的措施。彭德懷還沒有來得及脫下大衣吃飯,鄧華等人就來報告:敵人已從7日開始,集中20多萬兵力,在幾百架飛機支援下,向中朝聯軍陣地發動了代號為“撕裂者行動”的攻勢,並於當日晚分兩路強渡漢江,企圖重占漢城,進而向“三八線”以北推進。
彭德懷根據當時的戰場形勢,為了節省兵力,減少傷亡,縮短供應線和保持主動,決定各軍於3月10日後撤,繼續采取運動防禦到“三八線”以北地區,等待後續部隊上來後,對敵實施戰役反擊。3月11日,彭德懷在給周恩來的急電中解釋說:“敵7日又開始全線進攻,為縮短我軍防線,決定放棄漢城,采取運動防禦,保持有生力量。”
3月14日,中朝聯軍被迫撤出漢城。朝鮮人民軍中一時思想波動。彭德懷特邀樸一禹談話說:“我在一月間曾對金首相談過,我們不要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關鍵是能消滅敵人的主力部隊,隻有消滅了敵人主力,才能得到城市,請你轉告各軍團領導,讓他們對人民軍指揮員作些宣傳解釋工作,以穩定情緒。”
漢城得而複失,彭德懷預料國內也會產生震動。他身為中朝聯軍司令員,當然會不好受,並發牢騷說:“我們要是有足夠的飛機大炮,有可靠的物資供應,能把漢城丟掉嗎?可現在我們沒有那樣的裝備呀!我早就估計到漢城是保不住的。”為此,他曾給周恩來發電報,要周恩來注意漢城丟失後可能造成的不利影響。
鄧華三次行使建議權。彭德懷後悔不聽鄧華的忠言,導致第五次戰役受挫,深以為憾,說這是他一生中的四次軍事失誤之一。毛澤東點評他在指揮上“急了一些”,“大了一些”,“遠了一些”。
彭德懷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傑出軍事將領,指揮過無數次重大戰役,並取得了輝煌的戰績。但智者幹慮,也有一失。常勝將軍彭德懷在軍事指揮上也有過失誤。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他自認為一生有四次軍事上的失誤,一次是1932年打贛州,一次是1940年百團大戰,一次是1948年西府戰役,最後一次就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的第五次戰役。
誌願軍第五次戰役,是在誌願軍的地麵部隊占絕對優勢的條件下展開的。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時,我國有540萬陸軍,但由於事起倉促,加上當時一部分軍隊已集體轉業,第一批入朝作戰部隊隻有6個軍30萬人。1950年11月,第二次戰役時,宋時輪的第9兵團3個軍約15萬人入朝,誌願軍兵力增加到9個軍45萬人。
1951年4月,在朝鮮金化誌願軍總部,鄧華與彭德懷發生激烈爭論。分歧起源於如何組織第五次戰役。
在此之前,誌願軍第二批部隊陸續入朝。新參戰的部隊主要是王近山率領的第3兵團和楊得誌率領的第19兵團。宋時輪率領的第9兵團經過三個月休整,再返戰場。這樣誌願軍的兵力總數增加了3倍,而且新入朝的部隊均是蘇式裝備,火力也較前有很大提高。
這些渴望建功立業的戰將們鬥誌昂揚,對在第四次戰役中丟失漢城感到恥辱,急切地盼望通過戰鬥收複失地。當著誌願軍首長的麵,他們爭先恐後地表決心:
“我們保證和朝鮮人民軍一道,再次拿下漢城!”
“彭老總,我們保證活捉五千美軍!”
“怕個屁,向南追擊,我們願打先鋒,打到大邱、釜山!”
……
彭德懷也被感染,激動地表態要把這仗當做決定勝負的最後一擊。
鄧華默默地聽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中臉上顯得憂慮。
誌願軍總部召開黨委會討論作戰方針,彭德懷讓鄧、洪、解、杜發表意見。
洪學智打頭炮:“我主張把敵人讓到鐵原、金化地區再打。如果在鐵原、金化南麵打,我們一出擊,敵人就縮回去,不容易達到毛主席說的成建製消滅敵人的目的。把敵人放進來,問題就簡單多了,攔腰一截,即可分而食之。”
洪學智剛說完,便被彭德懷頂了回去:“我們不能再退了,把敵人放進來壞處很多。鐵原是平原,是很大的開闊地,敵人坦克進來,對付起來很困難。另外把敵人放進來,物開裏那兒儲存的很多物資、糧食怎麼辦?”
彭德懷還舉了許多的理由,中心隻有一個意思,就是不同意把敵人放進來。他盯著鄧華,看他的態度。
鄧華一開口,彭德懷臉色就變了。鄧華扳著手指列出了一些理由:“我倒是同意洪學智的意見,應該把敵人放進來打。眼下,第三兵團、第九兵團剛進來,第九兵團也是向前開進不久,地形都不熟,行動也很倉促。把敵人放進來,一是我們可以準備得更充分些,二是可以以逸待勞,三是可以進一步把地形摸熟。”
解方、杜平也讚成將敵人放進來打。
四比一,彭德懷占絕對少數。他不高興了,問鄧華:“這個仗你們到底想不想打?”
鄧華回答:“老總,你不是讓我們提看法嗎?我們就是這麼看,采不采納由老總定。老總定了,我們堅決執行。”
彭德懷臉色剛緩和一點,鄧華和洪學智又把放敵人進來的理由說了一通。
彭德懷不由得火起:“還有完沒完。到時間了,吃飯。”中飯過後,彭德懷獨自起草電報,仍按他的打法上報中央。
中央很快批準了他的方案。彭德懷又個別找鄧華商議作戰細節,鄧華提出如我方發動進攻,口子不要張得太大,最好是誘而引之。彭德懷一聽,就知道他這是變了個法子兜售放進來打的意見。彭德懷沒有采納他的建議。
在4月6日的部署會議上,各軍軍長慷慨請戰,氣氛十分熱烈,彭德懷連連點頭,表示讚許。唯有鄧華唱反調。
按照軍中慣例,當副手有三次建議權。鄧華第三次企圖修正原定的作戰方案:“打的方式有兩種,一是開始即大規模猛插,一是各兵團小的穿插,打多少算多少,然後再向敵縱深穿插,最好是兩種方式結合起來。”
鄧華坐下來後,還覺得言猶未盡,又站起來補充道:“開始口子不要張得太大,不要企圖一起圍上去窮追猛打,必須實行分割穿插,一塊塊吃。”
說來說去,還是不同意主動進攻。彭德懷對鄧華的固執真的煩了,輕輕地咕噥了一句,全場聽得很清楚:“打仗沒有一股猛勁怎麼行?”
4月22日傍晚,中朝軍隊14個軍沿著200多公裏寬的戰線同時開始進攻。鑒於敵軍主要兵力部署在西線,彭德懷將誌願軍主力集中於西線實施突擊,東線由人民軍牽製美軍。經過7天激戰,全線向南推進了70~80公裏,誌願軍進抵漢城北郊。這時,由於美軍集中力量守衛漢城,誌願軍自身攜帶的糧彈已基本用盡,難以再克漢城,彭德懷遂決定停止進攻,部隊轉入休整。
5月16日晚,誌願軍主力開始對東線的南朝鮮軍發動攻擊,而以一部分兵力佯攻西線的漢城,以吸引美軍主力。中朝軍隊在突破南朝鮮軍隊的防禦後,迅速向敵縱深挺進,切斷了南朝鮮軍隊4個師的後路。這時,南朝鮮軍隊又采取遭到重大打擊即化整為零的方法,丟棄全部重裝備,分散逃入深山,中朝軍隊隻殲敵1.7萬人。與此同時,西線美軍很快派軍東移,堵塞了東線的戰役缺口,增強了防禦陣地。這時,我方的優勢兵力,在後勤跟不上的情況下,反倒使糧食供應更加困難,戰士難以繼續作戰。5月21日,彭德懷果斷決定停止進攻,命令部隊於5月23日開始後撤,向北轉移。
彭德懷在決定誌願軍停止進攻的同一天,特電毛澤東並高崗說:由於部隊疲勞,運輸困難,又沒成建製地消滅美軍的師團,“我軍繼續前進,不易消滅敵人,徒增困難,不如後撤,使主力休整,以逸待勞,尋機殲敵。妥否盼示。”第二天,毛澤東複電說:“根據目前情況,收兵休整,準備再戰,這個處置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