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地裏的孩子(1 / 3)

朔風凜冽,雪花飄飛。

村落街頭的邊隅,有個小孩踽踽地走著。

蓬鬆淩亂的頭發,蓋滿了銀白的雪花,融化成冰水,流在他凍得發紫的小臉上,一套破爛不堪的杉褲,無法抵禦怒吼的勁風,他隻有盡量地把自己瘦怯的身,緊緊裹住,蹣跚艱辛的向直街那一頭走去。

他定過一家食鋪門前時,突然聞到一縷異樣的香味,不由使他站停下來。

舌尖舐著他兩片幹爆得幾乎凍裂的嘴唇,一對又圓又大的眼睛,骨碌碌貪婪地盯著食鋪熱氣騰騰的饅頭。

這時,食鋪走出一個店夥。小孩抖抖栗栗,惶恐不安地走向那店夥跟前,顫聲哀求地道:“大叔……銘兒肚餓得厲害……求求你給我一個饅頭……”

店夥正值沒有買賣上門而感到煩惱,見狀不由憎厭叱喝道:“去你的……小要飯……”說著,用手朝他使勁的一推。

銘兒噯唷聲的呼啼,一個跟鬥翻跌在街心的雪地上。

熱淚禁不住簌簌地湧流在他紫紅的小臉上。

銘兒淚眼婆娑,哆哆嗦嗦地走出村落街頭。

村口有一座敗牆破落,荒無香煙的古廟,銘兒苦歎了口氣,走進這座古廟。

銘兒僂身蹲膝,藏在古廟大殿的龕桌下麵,因著過度的疲乏,暫時使他掙脫了饑餓,與寒冷的侵蝕,當他神智靜下來時,片片段段的往事,又撩起在他的眼簾上……

在他眼前,突然映演出一個氣度軒昂的年武生,和一個美麗的少婦。

刹那間,這兩人斷頭濺血倒在地上……

銘兒一聲激厲悲啼,就像在一個甜醇的美夢,哭蘇過來,小手掩臉,哀哀悲聲:“爹……媽……”

突然一個聲音,繚繞在兩耳邊:“小公,你趕緊逃走,留下彭門後代一脈……”

他仿佛自己逃出大廳,躲在老家人彭衝房裏,老人家急速的脫去自己衣衫,換穿在跟自己年齡相仿的他小孫孫鈴兒身上。

就在這時候,一個頷留紅須的惡漢,帶了一夥人湧進老家人彭衝房裏,老人家緊緊的擁摟了自己,卻把換穿了美麗衣衫的小孫孫鈴ㄦ舍下一邊,惡漢拖定鈴兒,就到房門口時,傳來鈴兒一聲淒厲悲號,彭衝一眶熱淚滴在自己臉上。

銘兒愣愣追思之際,老家人鼓衝的說話聲,又迂回在他耳邊:小公……老朽將鈴兒代小公填命替死……老朽年邁蒼蒼,遽然目睹這樁慘變,看來亦不久人世,小公趕緊逃命,如蒙皇天見憐,彭門留你一脈,日後這樁血海之仇,尚有伸雪的—天。

這樁慘劇的演變,雖然目前他是—個稚齡幼童,渾璞脆弱的孩心理,所能追記的就是這些。

這時,廟牆外勁風稍歇。銘兒的神思,回複到現實時,感到饑腸轆轆,餓火難熬,遍體酥軟,眼冒金花,更是牙關直響,—陣陣的不由打寒噤。

這時他想到如在古廟裏,不是餓死便是凍死,到外麵走走,或許會找到好心人,要一點東西吃。

當他走出古廟,不由—聲悲歎叫苦:蒼茫彎空,銀皚大地,四周間,已孕蘊在白茫茫的—片。

這時,他不知道該往哪裏去,當他想到回進古廟還是凍死餓死時,他隻有緊咬了牙關,哆哆嗦嗦地走向雪天一片的迷茫處。

就在他低頭晃擺走著時,突然發現銀白的雪花堆裏,有一塊手拳頭般大的紫紅血漬。

銘兒看得心神一驚。

走不多遠,又是幾灘血漬,最後在離隔二三丈處,見到一具被雪花掩去半體的屍首。

這時銘兒又饑、又凍,心裏又害怕,待要想拔腿奔走,偏偏二條腿站在屍首旁邊,卻是酥軟得連—步也走不動。

銘兒嚇過一陣後,心裏漸漸平靜下來,詫異地看著屍體,蘊含著一份童心的憐憫,喃喃地道:“你比銘兒更可憐,竟死在雪地裏他說到這裏,激起了內心渾璞的感情,又喃喃地道:“你倒在雪地上,給野鳥看到,就會把你吃掉,待銘兒用雪把你蓋起來。”

說著蹲下身體,翻動二隻凍得發紫的小手,把雪一把把的澆在屍體上。

銘兒小手碰著屍體胸腰處時,突然觸著一包硬硬的東西。

這時,他的心裏不由一驚一奇,自然的趨勢下,銘兒從屍體上解下這包東西。打開一看,驟然一股異香沁人脾腑。

銘兒聞著一粒粒有黃豆般大鮮紅的丸,誠然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可是這股香味,撩起他極舒意的感觸,嘴裏的口唾拚命向肚裏咽下。

這時,他一雙凍得僵紫的小手,捧了這包鮮的紅丸,一邊簌簌地發抖,心裏卻起了這麼一個童心的解釋:“這些紅丸,散出這麼濃厚的香味,一定是吃的東西。”

銘兒想到這裏,一手小心的捧了一包紅丸,一手猛抓著大把塞進嘴裏。

紅丸進到嘴裏,驟然化成—股又香又甜的口唾流進肚裏。

銘兒一連幾把,很快地把一包紅丸,全塞進嘴裏。

這是一樁無法思議的奇跡。

銘兒吃下這包紅後,不但餓火奇寒全消,頓時感到周身無比的爽朗、舒適。

這時他暗暗激奇的思忖道:“這人身邊帶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怎的還會餓死凍死在雪裏?”

銘兒想到這裏,又朝雪地上堆堆紫色的血漬看了眼,頷首喃喃地自語,道:“對了,他一定是也是被壞人害死的,當然,雪裏怎地會有血呢?”

銘兒服下紅丸後,雖在雪花飄飛的夜晚,居然毫無感到一點寒意,一瞥思潮,掠過他腦海,心道:“我既吃了他身上藏著的東西,現在饑寒全消,必須把他好好收埋才是。”

他想到這裏,隨即用一雙小手,從雪地裏挖掘起一個深坑,這時他暗暗感到驚奇,原來這對小手插進雪堆裏,不但並未覺得一點寒意,居然很快地挖掘出一個深坑。

銘兒很細心的把屍體身上遮蓋的薄雪攏掉。當他看到屍體臉龐時,一聲驚呼,踉蹌跌退數尺,死者是個老尼姑。

她隻有半麵的臉,左邊一半的臉,自眼睛到耳沿,削去大塊的肉,結了一團極可怕的疤痕。右邊一半的臉,雖死在寒酷的雪地裏,還是顯出十分嫩白紅潤。

如果不看她右眼上端根根銀白的垂眉時,任何人倒會說她是妙齡尼姑。

銘兒駭然驚退數步,不一會兒心神就停了下來,緩緩地走到老尼屍體跟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

銘兒這時又有了一種想法,心道:“要是我沒有吃她老人家身邊的紅丸,一定跟她一樣,會凍死餓死在雪地裏,這麼說來她是銘兒的救命恩人,既是救命恩人,自己就別怕了。”

銘兒想到這裏,膽就壯了起來。

他本想用勁的將老尼屍體,拖到剛才挖好的雪堆深坑裏,誰知小手拉著屍體肩膀,整個屍體很輕地被他拖了起來。

銘兒心裏,又是暗暗一驚,心道:“這老人家好輕……”

就在老尼屍體給銘兒小手拖起時,噗聲輕響,原來老尼姑的一隻鞋,和一卷用紅綾緞包紮的東西,掉在雪地上。

銘兒將老尼屍體埋入雪坑後,掉首朝雪地上那包東西看了眼,不經意的撿了起來。

打開紅綾緞看時,原來裏麵是部十分精致的書卷,書麵上幾個字,銘兒看來還能認出,上麵寫有“瓊樓十二曲”五字。

銘兒再翻閱書卷裏頁看來,裏麵張張頁頁,都畫有翩翩踴舞的少女,每一張姿勢人形都不一樣。

銘兒看得異常高興的收藏入懷裏。

這個夜晚,銘兒在雪花蓬飛,寒風怒吼度過,他自己深自感到驚奇的,居然沒有覺得往常所有,饑餓與凍寒的痛苦。

就在淩晨,他竟毫無疲倦的連夜跑到一處極熱鬧的集鎮裏。

這時,他恍惚,似乎他記起在家裏曾有過這麼一樁事情,父親化錢收買窮苦人家的孩,到家裏作小廝使用。

他相信如果自己能在人家處做一名小廝,至少不會再受饑寒的痛苦。

銘兒所到的這處集鎮,俱是商賈買賣。

雖然他鼓了最大的勇氣,十分努力的向這些買賣人。說出心裏所期待的話,然而,這是個現實的社會,誰願意雇傭這麼一個小要飯的?

銘兒遭到數不盡的譏笑與叱喝,都被這些店家掌櫃趕出大門,他的希望是落空了。

他孕蘊著無比的痛苦與悲憤,走出這處集鎮,找出一處靜僻的樹林,禁不住小手掩臉,一陣縱聲大哭。

銘兒經過一陣縱聲悲啼後,驟然間,恍惚自己醍醐灌頂,混沌蘇醒,靈台一片清澈。

一個八歲的孩,他已想到父母被殺,闔家遭難的血仇,和老仆人彭衝節義浩然、義薄雲天的忠心。

這時他手握一對小拳,牙關恨錯、悲憤怨絕地喃喃自語道:“我彭宗銘有一天活在世上,誓殺彭門仇人。”

銘兒這時似乎感到饑餓與凍寒,對他已失去了威脅。

沉思半響後,突然想起昨夜撿得老尼姑屍體上,掉下來那本紅綾緞包裝的圖畫書。接著,就從身邊掏出後,打開翻看。

須知,銘兒雖然目前年僅八歲,自幼慈母庭訓,啟蒙甚早,所以亦認識了不少字。

這部書卷封麵上,寫有瓊樓十二曲五字,裏麵片片頁頁,畫有不同形相的絕色美女,在翩翩踴舞。

銘兒一頁一頁的仔細翻看下去,隻見在栩栩如生精繪的絕色美女下端,還有記著地支十二數,和蠅頭細字,工尺樂譜。

他正在出神翻看時,驀地有縷聲音在向他說話:“小娃兒,你手裏拿著看的是什麼書?”

銘兒不禁猛地一震,倏地抬頭看去,不知什麼時候,蹲著的身跟前,已站了一個銀須白發的老者。

老者見這孩顯得十分驚愕地看著自己,似乎心裏感到有點不忍,倏地臉上展出一縷慈祥、柔和的笑意,頷首重複地道:“孩,你在看的是什麼書啊?”

這些時候來,銘兒所見到人們對他的,俱是厲聲疾言,今兒老者給他一縷慈祥的笑意,銘兒的心裏,不禁湧起—陣莫名的暖意。

他本來蹲坐地上,倏地站起身來,年紀小禮數卻十分周到,恭恭敬敬的道:“老伯伯,銘兒在看圖畫書。”

說著,將手裏那本《瓊樓十二曲》書卷,雙手遞給老者看。

就在這眨眼刹那間,老者臉上的神情,驟然間湧起一喜。

老者似乎孕含著心頭激動的神緒,卻是頷首含笑,並沒有接過他手上那本《瓊樓十二曲》,柔和地又道:“孩,你這本圖畫書,是不在雪地裏,那老尼姑身上拿來的?”

銘兒—張小臉兒驟然通紅,囁嚅分辯似地道:“老伯伯,銘兒不是偷拿的,昨天晚上銘兒在雪地裏看到一具屍體,銘兒怕這屍體給野鳥吃了,就用雪花把她蓋起來,後來看到身邊有包紅丸,這時銘兒又餓又凍,就把紅丸全吃下肚裏了……”

他說到這裏時,老者陡然一聲驚哦,急促地道:“孩,你把一百零八顆紅蕊珠,全吃到肚裏去啦?埋葬了一個老尼姑屍體?”

銘兒見老者這付神情,似乎感到極度不安地道:“老伯伯,銘兒吃的不是紅心,是紅丸。”

老者神緒突然顯出一份悲憤,當他一眼看過銘兒時,還是頷首柔和地道:“孩,後來呢?”

銘兒見老者沒有責怪自己,心裏感到微微一寬,接著又道:“銘兒吃下紅丸後,心裏很是不安,就在雪地裏挖掘丁一個深坑,把……把她老人家埋了……”

他說到這裏,畏怯地朝老者看了眼,喃喃地又道:“這本書不是銘兒偷拿的,在埋葬那位老人家時,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老伯伯,如果是你的,你就拿去好了。”

老者在聆聽銘兒斷斷續續說話時,臉上神情悲、憤、優、怒,瞬間千變。

銘兒說話落時,老者又朝他看了眼,喃喃自語般地道:“此宅心仁厚,資質稟異,雖然他飲服了師姊半臉神尼昭元師太畢生精煉的一百零八顆紅蕊珠,卻沒把她老人家屍骨暴野,而安殮入土,說來未嚐不是一樁因果善緣。”

這時老者對銘兒卻是疑竇重重,百思不解,這麼一個舉止靜,談吐斯的孩,恁地會是小要飯的一般。

老者含笑慈祥的問道:“孩,你是什麼地方人?怎地蓬頭垢臉,衣衫襤褸,弄得這般模樣?”

銘兒聽老者慈愛慰撫的問出此話,禁不住一對又圓又大的眼睛裏,湧出一眶熱淚,邊哭邊道:“爹媽被人殺了……銘兒逃出來……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嗚……”

說到這裏,小手掩臉,一陣痛哭起來。

老者看得心自惻惻,就把他輕輕摟進懷裏,撫著蓬鬆的頭發,憐愛地道:“孩,別哭,跟老伯伯講,你是從哪裏來的?你爹叫什麼名字?”

銘兒躲進老者溫馨的懷裏,飄泊異鄉的孤雛,得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

他抽咽地道:“銘兒從湘南懷化百樹灣來的……爹叫鼓崇玉,銘兒叫鼓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