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星期六下午,方靖倫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來公司業務特別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倫經營的是外銷成衣,以毛衣為主,夏天原該是淡季,今年卻一反往年,在一片經濟不景氣中,紡織業仍然堅挺著,這得歸功於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購衣狂,支持著時裝界永遠盛行不衰。芷筠一麵打著英文書信,一麵在想竹偉,還好今晨給他準備了便當,他不會挨餓。下班後,她該去西門町逛逛,給竹偉買幾件汗衫短褲。昨天,竹偉把唯一沒破的一件汗衫,當成擦鞋布,蘸了黑色鞋油,塗在他那雙早破得沒底了的黃皮鞋上。當她回家時,他還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卻揚著臉兒說:“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責備他嗎?尤其他用那一對期待著讚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時候?她低歎了一聲,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邊,再打第二封。等一疊信都打好了,她走進經理室,給方靖倫簽字。方靖論望著她走進來,白襯衫下係著一條淺綠的裙子,她像枝頭新綻開的一抹嫩綠,未施脂粉的臉白皙而勻淨,安詳之中,卻依然在眉端眼底,帶著那抹揮之不去的憂鬱。他凝視她,想起會計小姐所說的,關於芷筠家中有個“瘋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著對麵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著方靖倫看信。方靖倫很快的把幾封信都看完了,簽好字,他抬起頭來。沒有立即把信件交給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著一把裁紙刀,從容的說:“聽說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嗎?”

芷筠微微一驚。會計李小姐告訴過她,方靖倫曾經問起她的家世。當初應征來這家公司上班,完全憑本領考試,方靖倫從沒有要她填過保證書或自傳一類的東西。但是,她前一個工作,卻丟在竹偉身上。據說,那公司裏盛傳,她全家都是“瘋子”。因此,當方靖倫一提起來,她就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隱瞞什麼。自幼,她就知道,有兩件事是她永遠無法逃避的,一件是“命運”,一件是“真實”。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裏隻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你弟弟身體不太好嗎?”方靖倫單刀直入的問。

她睜大著眼睛,望著他。這問題是難以答複的。方靖倫迎視著這對猶豫而清朗的眸子,心裏已有了數,看樣子,傳言並非完全無稽。“算了,”他溫和的微笑著,帶著濃厚的、安慰的味道。“我並不是在調查你的家庭,隻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態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頓了頓,拉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封,從桌麵上推到她的麵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問,也知道裏麵是錢,她被解雇了。凝視著方靖倫,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裏有著被動的,逆來順受的,卻也是倔強的沉默。這眼光又使方靖倫心底漾起了那股難解的微瀾。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麵在受命運的播弄,一方麵又在抗拒著命運!“這裏麵是一千元,”方靖倫柔和的看著她,盡量使聲音平靜而從容。“從這個月起,你每個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給你的全勤獎金!”

她的睫毛輕揚,眼睛閃亮了一下,意外而又驚喜的感覺激動了她,她的臉色由蒼白而轉為紅暈。方靖倫看著這張年輕的臉孔,忽然感到必須逃開她,否則,他會在她麵前無以遁形了。“好了,”他粗聲說:“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該寄的那些信,她望著他低俯的頭,忽然很快的說:“謝謝你!不過……”

不過什麼?他情不自已的抬起頭來,他接觸到她那坦白而真摯的眼光:“我弟弟身體很好,很結實,他並沒有病,也不是傳言的瘋狂,他隻是——智商很低。”說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愛的加了一句:“他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連用了三個“很好”,似乎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然後,掉轉身子,她走了。於是,這天下班後,芷筠沒有立刻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該給竹偉買東西了。去了西門町,她買了汗衫、短褲、襯衫、襪子、鞋子……幾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轉了兩趟公共汽車,她在暮色蒼茫中才回到家裏。

推開門,一個人影驀然閃到她麵前,以為是竹偉,她正要說什麼,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髒猛然加速了跳動,血液一下子衝進了腦子裏。從上次摔跤到現在,幾天?五天了!他從沒有出現過,像是一顆流星一般,在她麵前就那樣一閃而逝。她早以為,他已從她的世界裏消滅,再也不會出現了。可是,現在,他來了,他竟然又來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麼肯定而堅決的拋下一句話:“我明天晚上來看你!”她決不會去等待他,也決不會去期盼他。人,隻要不期望,就不會失望。原以為他“一定”會來,他“居然”不來,她就覺得自己被嘲弄、被傷害了。她為自己的認真生氣,她也為自己的期待而生氣,人家順口一句話,你就認了真!別人為什麼一定要再見到你呢?你隻是個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會變得那樣漫長而難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時間也會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現在,她已從那朦朧的痛楚中恢複了,他卻又帶著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現了!想必,今晚又“路過”了這兒,忽然心血來潮,想看看那對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邊,把手裏的東西堆在桌上,臉色是莊重的,嚴肅的,不苟言笑的。

“竹偉呢?”她問。像是在回答她的問話,竹偉的腦袋從臥室中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姐,殷大哥帶我去吃了牛肉麵,還送了我好多彈珠兒!”他捧著一手的彈珠給芷筠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這樣說了一句,他就縮回身子去,在屋裏一個人興高采烈的玩起彈珠來了。殷超凡望著芷筠:“我下午就來了,以為星期六下午,你不會上班,誰知左等你也不回來,右等你也不回來,竹偉一直叫肚子餓,我就幹脆帶他出去吃了牛肉麵!你猜他吃了幾碗?”他揚著眉毛:“三大碗,你信嗎?”她望著他。下午就來了?難道是特地來看她的嗎?唉!少胡思亂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樣呢?他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她張開嘴,聲音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