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7章(1 / 2)

梁啟超的家書很多,現存寫給子女們的信大約有四百封,單獨寫給夫人李端蕙(字蕙仙)的也有將近十封,甚至二弟啟勳也保存了二百二十多通兄長的手劄(不包括寫與他人者)。由此推想,梁父寶瑛先生應該收到過不少來自長子的請安信。而就目前所見,情況殊出意外。2012年12月由匡時公司拍賣的“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中夾帶的四信,或許是僅存於世的梁啟超稟父書,卻屬於永遠無法寄達的郵件。

一、民國前的父子離合

一般而言,除非有特別的用意,書信總是由於分別才產生,因此有必要先追溯一下梁啟超與父親的離合情況。早年的遊學廣州、赴京參加考試或逗留,離家雖也曾長達八月之久,但那段時期,梁啟超仍以鄉居為歸宿。1895年以後,梁啟超開始奔走國事,生活重心也隨之發生轉移。1896年在上海主筆《時務報》,1897年在長沙出任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直至1898年在京城參與戊戌變法,梁啟超此時與父親已是聚少離多。最大的轉折出現在1898年9月21日的政變發生,梁啟超隨後的逃亡日本,才使父子間的見麵真正成為難事。

曾經少年得意、前途無量的才俊,驟然變成清廷的通緝犯,且避難異國,歸期難測,梁啟超流亡之初,在父子雙方的心理上應該都會感覺十分沉重。盡管梁老先生已經迅速脫離險境,移居澳門,但當年10月29日、11月19日接連寫與夫人的信中,梁啟超一直念念不忘:“大人遭此變驚,必增抑鬱,惟賴卿善為慰解,代我曲盡子職而已。”“大人當此失意之時,煩惱定不知幾多,近日何如?不至生病乎?”[647]對父親心情與身體的擔心溢於言表。此時梁啟超也有寫給父親的“安稟”[648],所表露的應是同一心事。

因自己的政治活動而牽累父親,這一份內心的歉仄,在1899年底出遊夏威夷,於遠洋輪上所寫的《壯別二十六首》中有過充分的表達。“呈別家大人一首”詩作:

罪屈家為累,恩深報苦遲。十年慚虎變,兩月補烏私。

為懍懸弧訓,更勞陟岵思。牽衣日追從,最憶是兒時。

詩注雲:“餘十年以來,浪跡中原,侍養久缺。去年之變,累及家屬,遁跡澳門。今年九月,家大人東來撫視餘,居兩月,複拜別。”[649]盡管對朝廷所加罪名,梁啟超以為冤屈,對於父親的負疚感卻絲毫未減。

此後,在梁啟超流亡日本的十餘年間,其父或居香港、澳門,或來日本,梁亦曾往探親、祝壽。這樣的長期分別已成為生活的常態,故一旦相聚,如1904年3、4月間,梁啟超曾到澳門逗留十日,寫信與其弟啟勳,便一再稱說“日與大人歡言,甚樂也”、“為大人預祝壽辰,極一時之樂”[650]。父子間的書信也往複不斷,隻是留存下來的隻有梁父的示子書。

二、民國初年梁啟超的顧慮

終於等到辛亥革命爆發,清帝退位,民國建立,梁啟超也於次年10月結束亡命生涯,榮歸故國。

而此時重返國內政治舞台的梁啟超,已與出亡前多半被視為康有為門徒的資望大為不同。其自我期待亦極高,與女兒思順信中,便直以“吾之一身漸為全國政治之中心點”相許。相應的安家之處,也會有“不能不常居於政治中心點之地”的考量。“歸粵”既不可能,由此便發生了苦盡甘來之後,如何安置父親的問題,這實在讓梁啟超很覺棘手。他選擇的辦法是,寫信給尚留日本讀書、最得其鍾愛與倚重的長女思順,請其就近向彼時同居一處的祖父轉達,以“婉勸決定”[651]。因而,這封寫於1912年12月1日的長信由於坦誠披露此段心曲,很值得關注。

在家書的開頭,梁啟超先已表明,“祖父年高,非迎養在此,則一日不能即安”。可見,接來父親,一起居住京、津間是大前提。在此之下,梁啟超考慮的是,“迎養為承歡也,必祖父常能歡愉,然後茲願始遂”。那麼,怎樣才能讓父親歡愉呢?梁啟超認為,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其父獨自前來。從父親一方設想,一人在此,必“常懸念鄉中諸幼,心常不適”;更嚴重的是,“在此間極寂寞,必至生悶”。而其所以會感覺寂寞、氣悶,則是因梁啟超極忙,現在“尚未入黨,尚未當國”,已是“每夜非至三四點鍾,諸事不能辦了”,以後之忙碌又當“視今日更加幾倍”。故梁啟超預料,“吾決無能日日陪侍祖父閑談之餘暇”,甚至連二弟啟勳亦“為我身邊刻不可離之人,每日代我會客、辦事、出納金錢、管理寓中諸務,亦無一刻暇”,自然也無法全力照顧父親。其他身邊的親屬大抵均如此。而“諸人各幹各事,祖父到來,終日少人陪侍,必生惱怒”。不但達不到孝養的目的,亦會牽連梁啟超本人“精神無片刻能安,亦必至一事不能辦而已”。這對於自認“欲不辦事,天下人安能許我”[652]的梁啟超來說,如何能夠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