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子諲出生於北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以恩蔭補官後,知鹹平縣,任淮南東路轉運判官,以直秘閣為京畿轉運副使、尋兼發運副使。金兵進犯亳州時,他派人送錢糧給康王趙構,以助軍費。張幫昌稱帝,派人來向他問安,他將來人拘留,聽趙構處置。張又派向子諲的外甥劉達送信來,向子諲不僅將信燒毀,而且將外甥關入監牢。向子諲命兒子向澹去請趙構出兵渡河救回徽、欽二帝及後妃,並派將領統兵勤王。他遷直龍圖閣、江淮發運副使,以坐事罷官。後起知潭州。金兵破江西入湖南,他親自率兵抗金。金兵圍潭州八天,登城放火,城破後他率兵巷戰。移鄂州後,主管荊湖東路安撫司。詔提舉江州太平觀,起知廣州,以言者罷官,致仕。尋又起知江州,改江東轉運使,進秘閣修撰,再進徽猷閣待製,徙兩浙路為都轉運使,除戶部侍郎。後又罷,以徽猷閣直學士知平江府。其間金人將派使臣來平江議和,向子諲堅決不拜金詔,並且冒險上章說:“自古人主屈己和戎,未聞甚於此時,宜卻勿受。”其矛頭直指皇帝趙構和宰相秦檜,為此辭官致仕。時在紹興八年(1138年)。次年春回到臨江,閑居達十五年之久。
他的《酒邊詞》分上下二卷,上卷為江南新詞,下卷為江北舊詞。這種編排可能出於作者本意,不按時間先後,而是將南渡後的詞放前,將江北早作之詞退後,使其似為新詞之附錄,體現詞人對江南新詞的重視。這一南一北,一新一舊,標誌著他創作的前後完全不同的兩個時期。江北舊詞多豔情詞和景物詞,歌宴舞席、即景酬應之作比比皆是,風格柔婉清麗;江南新詞多傷時憂國、感慨抒懷之作,故園之痛、家國之恨充溢其間,風格疏曠蒼涼。更可貴的是,有的詞作直接揭露和嘲諷了南宋統治者妥協求和、苟且偏安,成為南宋初期的著名愛國詞。這部分詞是向詞的精華所在。如《秦樓月》——
芳菲歇,故園目斷傷心切。傷心切,無邊煙水,無窮山色。
可堪更近乾龍節,眼中淚盡空啼血。空啼血,子規聲外,曉風殘月。
公元1127年,正是北宋靖康二年,女貞族建立的金國大兵南下,占領宋都城汴京,徽宗、欽宗被俘並押解到北方,北宋宣告滅亡。五月,康王趙構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改元建炎,建立南宋王朝。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之後,南宋朝廷又在金兵的壓迫下繼續南遷,最後落腳在臨安(今杭州)。這一大事變,給文人士大夫以極大刺激。許多人親曆了流浪逃難的艱辛,目睹了戰爭的殘酷,接近了民眾的疾苦,因而心理、思想、情感發生了很大變化。記憶中民族昌盛景象和眼前恥辱地位、昔日享樂生活和眼前窘迫情狀、全社會收複失地的激情呼聲和朝廷的孱弱懦怯,強烈的對比令他們感到悲憤,悲憤成了這一時代文人的最強烈心態和時代文學的主旋律。不管他們過去的藝術追求和人生情趣怎樣,都不同程度呈現出激奮而悲愴的情調。尤其在乾龍節之際,這種家國之痛更是不堪忍受。乾龍節是指宋欽宗趙桓的生日。往年此日,朝廷上下一派熱鬧慶賀的景象,而今年此日雖近,卻是國破帝囚。這首《秦樓月》,全詞構思精功,用心深刻,景情交融,感人至深,堪稱南宋初期愛國詞的上乘之作。
他的《西江月》則寫道——
五柳坊中煙綠,百花洲上雲紅。蕭蕭白發兩衰翁,不與世人同夢。
拋擲麟符虎節,徜徉江月林風。世間萬事轉頭空,個裏如如不動。
詞人有序提到:“已未暮春,複還舊隱。時仲舅李公休亦辭舂陵郡守致仕,喜賦是詞。”可見這首詞作於詞人辭官致仕歸到臨江不久。全詞表現了詞人對南宋統治集團及其現實政治的強烈不滿情緒。兩衰翁是指詞人自己及仲舅李公休。詞人因堅決不拜金詔,忤秦檜之意而被迫致仕,所以說“不與時人同夢”。麟符和虎節是帝王調兵遣將的信物,被受授此物的大臣享有特別榮譽,為人所求之不得,而詞人卻拋擲不顧,而寧可“徜徉江月林風”。其清明的心境、高潔的風骨躍然紙上。
他致仕歸隱後的另一作品《驀山溪》,反映的雖是詞人歸隱後的隱逸生活和情趣,但全詞於讚美隱居生活的氛圍中,筆鋒陡然一轉,鋒芒畢露,且情緒激昂,格調高峻,非同一般。可見詞人雖身在江湖,心仍在朝廷——
掛冠神武,來作煙波主。千風景點好江山,都盡是君恩賜與。風勾月引,催上泛宅時,酒傾玉,鮒堆雪,總道神仙侶。
蓑衣箬笠,更著些兒雨。橫笛兩三聲,晚雲中驚鷗來去。欲煩妙手,寫入散人圖。蝸角名,蠅頭利,著甚來由顧?
唐代張誌辭官垂釣於江上,自稱煙波釣徒,所以後世以煙波主稱隱士。吟風詠月,美酒佳肴,又有笛聲悠揚,飛鷗來去,生活如此恬靜,似若神仙為伴。粗略讀來,似覺詞人年近老境,漸歸平淡,而鄙視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者,然細加品味,便見其矛頭所向,直指秦檜等屈辱求和、妥協投降的統治者,“著甚來由顧”句,隻有於國於民有切膚之痛者方可道破。
隱居六年後,已是宋室南渡十七年,詞人仍不忘北宋京師開封上元之夜的繁華景象。《水龍吟》便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當年宮廷內外熱鬧歡騰的氣象——
華燈明月光中,綺羅弦管春風路。龍如駿馬,車如水流,軟紅成霧;太一池邊,葆真宮裏,玉樓珠樹。見飛瓊伴侶,霓裳縹緲,星回眼蓮承步。
笑入彩雲深處。更冥冥一簾花雨。金鈿半落,寶釵斜墜,乘鸞歸去。醉失桃源,夢回蓮島,滿身風露。到而今江上,愁山萬疊,鬢絲千縷。
這首詞調下題有“紹興甲子上元有懷京師”。一派節日喜慶氣氛。一片歌舞升平景象。然而,詞人運用長調詞牌,自如從容地鋪陳往昔繁華,卻是意在催人警醒。一句“醉失桃源”,令人恍若從天上仙界陡然墜入現實人間,所以有“愁山萬疊,鬢絲千縷”。驚人耳目,發人深省,可見詞人的藝術功底之厚實。
同為“有懷京師上元”的詞作還有《鷓鴣天》——
紫禁煙花一萬重。鼇山宮闕倚晴空。玉皇端拱彤雲上,人物嬉戲陸海中。
星轉鬥,駕回龍。五侯池館醉春風。而今白發三千丈,愁對寒燈數點紅。
是緬懷“煙花一萬重”,才有感傷“寒燈數點紅”的愁吧?詞人通過強烈的對比,將讀者帶入到愁海之中,因而產生心靈的共鳴。心懷家國之憂、故園之愁,那曾讓他“五侯池館醉春風”的酒,成了能讓他傾訴衷腸、能為他排解憂愁的摯友。那樣的酒,在他的不少詞作裏,在他的《水調歌頭》裏——
閏餘有何好,一年兩中秋。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少日南昌幕下,更得洪徐蘇李,快意作清遊。送日眺西嶺,得月上東樓。
四十載,兩人在,總白頭。誰知滄海成陸,萍跡落南州。忍問神州何在?幸有薌林秋露,芳氣襲衣裘。斷送餘生事,惟酒可忘憂!
詞作追憶三十九年前,與友在閏八月中秋之夜吟詩填詞的歡樂情景。今非昔比,山河依舊,人世全非,滄桑之感油然而生。所以,詞人雖有可忘憂的酒作伴,依然忍不住拍案叱問“神州何在”。然而,能夠撫慰內心之痛的,惟有薌林,惟有酒。所以,向子諲常駐酒邊,他是“石作枕,醉為鄉”。在兩首為老妻生日而作的詞裏,他是歲歲長醉,“掛冠神武歸休後,同醉薌林是幾年”,“對玉笥,與薌林,歲歲花前醉”。即便有落蕊忽墮酒杯中,也會令他詩心萌動:“月姊倚秋風,香度青林梢。吹墮酒杯中,笑靨撩人小。薌林萬事休,獨此情未了。醉裏又題詩,不覺花前老。”
應該說,向子諲也是宋代在南北過渡期間的重要詞人,他和李清照年齡幾乎相同,詞的主要成就也在南渡以後的作品,也有共同的遭遇,經曆過“靖康之難”,失去了家園,家國之恨在他們胸中燃燒。李清照更有失夫之痛。然而,同為重要的南渡詞人,前人對向子諲似乎重視不夠。
在南宋初年的抗金鬥爭中,向子諲有兩件舉足輕重的大事震動當時政界、軍界和文壇:一是他並非武官而率兵抗金;二是他寧可冒險拒不拜金詔。如此重大愛國舉動,想必對後來的抗金將領和愛國詞人嶽飛、張孝祥、辛棄疾等人會產生深刻影響,對他的同代人韓世忠、李綱、洪皓和張元幹等抗金將領以及愛國詞人也不無重大影響。可是,前人疏忽了這一點,因此,多少也影響了對向詞的評價。
我覺得,還有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對向詞的誤會。一是很可能將其多豔情詞和景物詞的江北舊詞,當成了向詞的主要創作。其實,江南新詞占整部《酒邊詞》近三分之二,無論思想與藝術都大大進步,與江北舊詞判若雲泥,如胡寅在《酒邊詞》序中所言:“退江北所作於後,而進江南所作於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華。”二是果真拿向子諲的詞當貨真價實的“酒邊詞”,而認為沒有思想和藝術價值。如有一部《中國文學發展史》雖提到了向子諲及其詞作,卻認為他隱居臨江後“逍遙物外,老於江鄉”。《酒邊詞》的作者,該不是用酒或者用自己的醉態,把讀者也灌醉了吧?若果然有誰誤會了向詞,願其“待拚卻長年,醉了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