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再探妙玉之謎(1 / 2)

在《妙玉之謎》(載1998年6月1日《解放日報》《朝花》副刊)一文中,我已指出,“金陵十二釵”正冊裏,唯有妙玉不屬於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且與他們亦無姻親關係,卻排名第六;薛寶琴在前八十回中戲份多過妙玉,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兒,“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其十首詩裏隱喻著諸釵的命運走向與大結局,可見這個角色非同尋常,可是,她卻上不了“十二釵”正冊,這又反證出在前八十回僅正式出場兩回的妙玉,在曹雪芹的整體構思中,八十回後一定有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作為,隻是因為八十回後的真本迄今未能發掘於世,故我們現在隻能根據已有的線索探佚求廓。

按周汝昌先生考證,妙玉原是犯官罪家之女,迫不得已,改變身份隱於賈家庇下,棲身自保;後賈家事敗,所犯罪款中即有窩藏罪家眷口一條;八十回後,妙玉可能對寶玉與史湘雲的遇合起了關鍵性作用,而她自身奇慘,很可能是落於仇家之手。(可參看周先生所著《紅樓夢的真故事》一書)這樣的思路,有一定道理。但我的思路有所不同。依我想來,賈家在匿藏了皇帝政敵的女兒秦可卿後,一直心懷鬼胎,甚至在已表麵光鮮地辦完秦可卿的喪事後,一旦皇帝宣召入朝,尚且嚇得“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哪知這次宣召竟非禍乃福——“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然後是興高采烈地建造“省親別墅”,準備飽享皇帝恩寵;試想,賈家在安渡秦可卿帶來的危機後,怎麼會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大好形勢下,再公然藏匿一個犯官罪家之女,且將其安排在“省親別墅”唯一的尼庵中,讓她在元春和宮中太監的眼皮子底下出現呢?(可參看拙著《秦可卿之死》)

《紅樓夢》並不是曹雪芹的家史自傳,但其素材皆來自其家族與他自己的經曆,這已是人們的共識。在康熙一朝,曹寅家(這是書中賈家的原型)及李煦家(這是書中史家的原型)因為其母都曾是康熙幼時的保姆,備受寵幸,把持江寧織造和蘇州織造,以及兩淮鹽政這樣的肥缺,並兼文化特務半個世紀,所以隻要康熙在,他們的富貴就在;但康熙生子奇多,所立太子又廢而立、複而又廢,諸皇子大都盯著老皇帝屁股下的那架金鑾寶座,明爭暗鬥,風波迭起,究竟康熙薨逝後“鹿死誰手”,再高明的預言家也難以窺破,甚至於康熙自己,似乎也死到臨頭仍拿不定主意,這就使得曹、李這樣的臣子,必須小心地周旋於各皇子之間,因為從邏輯上推導,哪位都可能成為下一任皇帝,哪位也得罪不起;而且,即便他們不去招惹那些皇子,皇子卻會主動找上門來,這樣一來二去的,他們必然會與有的皇子密切些,因此心中也便期盼他們當中將來有能登基的;

可是,最後奪到皇位的,偏偏是以往跟他們兩家關係最淡的(即雍正皇帝),這倒還罷了,更令他們觳觫不安的是,他們以往交往最密的,如廢太子,還有雍正防範最厲的康熙十四子(據傳本來康熙是傳位給他,被雍正耍陰謀篡了其位),恰是雍正最大的政敵,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這可怎麼才好呢?雍正一上台,李煦很快被治罪籍家,曹家這時襲官的是曹寅的過繼子(書中賈政的原型),他們這個家族,隻能在努力討好新皇帝的前提下,繼續敷衍幾位一時尚未被收拾的康熙的皇子,並在迷離撲朔的政治風雲中,也不排除為那些仍可能取雍正而代之的皇子皇孫,秘密地做些事情(書中以此寫了秦可卿的故事,後怕惹禍,把“淫喪天香樓”大刪大改為了“死封龍禁尉”);這樣地兩麵進行“政治投資”,實出無奈。

我以為,書中秦可卿的原型,即是被雍正率先治罪的康熙某皇子的女兒,而且,現在書中的賈府管家林之孝夫婦,在有的手抄本裏頭一回出現時,“林”係由“秦”點改而成,我以為,這很可能是,曹雪芹原來的構思裏,想把這對家人直接寫成來自江南“秦王”家(即秦可卿父親家),後來隨著大刪大改關於秦可卿的故事,便將秦之孝也改掉成了林之孝了,不過,那人物關係的原來設計並未徹底改妥,在後麵我們發現,林之孝家的女兒林紅玉已經很大了,可她自己卻又是王熙鳳的幹女兒,這在書中那樣的貴族家庭裏,顯然是很離譜的事——如果寫成秦之孝家的是隨秦可卿來到賈家並分匿於榮國府的一個丫頭,年齡尚小,為應付可能遇到的盤查,由王熙鳳認作幹女兒,那就合理得多;原來的合理設計,為避文禍不得不改易為費解的文字。由此我們可以想見,曹雪芹是在怎樣苛酷險惡的人文環境下,嘔心瀝血地“著書黃葉村”的。

在他的構思中,妙玉的祖輩,應是賈、史兩家的同僚,並與“秦可卿家族”過從甚密;但到妙玉父輩,家道已然中落,後她父母雙亡,成為權勢不容之遺孤,所以在到了京城牟尼院,師傅圓寂後,她一方麵不得不投奔世交府第以求庇護,一方麵自尊心使然,必得賈府下帖子恭請。王夫人對她的底細本是清楚的,隻是不知她近十來年的境況,所以聽“秦之孝家的”說得差不多了,便不擬再聽,立即允諾。